通往慈宁宫的路，比魏晋想象中要长，也更偏僻。
桂嬷嬷没有走六宫之间宽阔平坦的宫道，而是领着他，拐进了一条鲜有人至的夹道。高耸的宫墙在两侧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天空切割成一条狭长的、灰蒙蒙的布带。脚下是布满青苔的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属于旧时光的味道。
一路上，两人无话。桂嬷嬷的脚步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魏晋跟在她身后三步之遥，将所有的心神都收敛起来，化作最敏锐的感知，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他发现，这条路上，几乎看不到巡逻的侍卫。然而，每当他们经过一个拐角或是穿过一道月亮门时，他总能感觉到，有几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从暗处一扫而过，随即又消失无踪。那些目光冰冷、沉凝，不带丝毫感情，与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班禁军或大内侍卫都截然不同。
这些人，是只属于太后的影子。
这个认知，让魏晋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一个能在这皇城大内，拥有自己私密武装力量的太后，其权势和手腕，己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估。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座看起来朴实无华，甚至有些陈旧的宫殿，出现在了夹道的尽头。黑漆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没有悬挂任何彰显主人身份的匾额，只有两只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黄铜门环，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光。
这里就是慈宁宫？
魏晋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地方，与其说是太后颐养天年的居所，倒更像是一座被世人遗忘的冷宫。
桂嬷嬷走到门前，没有通报，只是伸出枯瘦的手，在门上依着某种特定的节奏，轻轻叩了三下。
“吱呀——”
厚重的宫门，无声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缝隙。门后，是一个同样穿着深灰色宫装的年轻宫女，她面无表情地对着桂嬷嬷点了点头，便侧身让开了道路。
魏晋跟着桂嬷嬷，迈步踏入了这座神秘的宫殿。
一入宫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却也愈发显得萧索。院中没有争奇斗艳的花卉，只有几株苍劲的老松和一架早己枯萎的紫藤。地面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却也因此显得空旷而没有人气。这里的静，不是安逸祥和的静，而是一种历经了岁月沉淀，看透了生死荣辱的、近乎于死寂的静。
他们穿过前院，又经过一重垂花门，来到了一处更为雅致的后院。这里的景象，才终于有了一丝暖意。院子中央，有一方小小的温泉池，正冒着袅袅的热气，驱散了周遭的寒意。池边，种着几丛耐寒的翠竹和一株开得正盛的腊梅。
桂嬷嬷在一间亮着灯火的暖阁前停下了脚步。
“秦公子，请在此稍候。太后娘娘，随后就到。”她对魏晋微微躬身，然后便推门走了进去，又轻轻地将门带上，将魏晋一个人，留在了这寒冷的院中。
魏晋站在廊下，没有丝毫的不耐。他知道，这是对方的下马威，也是一种考验。考验他的心性，观察他的反应。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温泉池的热气，看向这间暖阁。窗纸上，透出温暖的橘色灯光，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书架和桌案的轮廓。空气中，除了腊梅的清香，还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药草味道。
这不像是一个后宫女人的居所，倒更像是一个隐居学者的书房。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冷风穿过庭院，吹得竹叶沙沙作响。魏晋始终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如同一尊雕塑，与这院中的老松，融为了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暖阁的门，再次被打开。
桂嬷嬷从里面走了出来，对他说道：“秦公子，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魏晋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那片温暖的灯光之中。
暖阁内，温暖如春。正中的炭盆里，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没有一丝烟火气。房间的陈设，简单到了极致。一排及顶的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书籍，从经史子集到医卜星相，无所不包。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俱全。另一侧，则是一张棋盘，上面还残留着一局未完的棋局。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窗的一张小几上，静静地摆放着的那个东西——正是被盗走的紫檀木盒。
它就那样大喇喇地放在那里，没有上锁，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这里的主人，对一切都拥有绝对的掌控权。
魏晋的目光，只在木盒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知道，这又是一个陷阱。如果他表现出丝毫的急切，或是试图去触碰那个盒子，那么他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将彻底落入下风。
他环视一周，暖阁里，并没有看到太后的身影。只有桂嬷嬷，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嬷嬷，太后娘娘……”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书架后方，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个身穿酱紫色锦袍、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在另一个年轻宫女的搀扶下，缓缓地走了出来。
她看起来，比魏晋想象中要苍老许多，也清瘦许多。岁月的风霜，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寻常人家的、慈祥的老祖母。然而，当她的目光投向魏晋时，魏晋的心，却猛地一跳。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它们并不浑浊，反而清亮得惊人。那眼底深处，没有半分属于老者的迟暮，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澄澈与平静。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阴谋、杀伐、情爱、仇恨，在她眼中，都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颗黑白棋子，早己被她看透了最终的结局。
这，就是大周朝的皇太后，李策的生母，那个在史书上只留下了寥寥数笔，被誉为“温良贤淑”的女人。
“你，就是秦家的那个孩子？”
太后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魏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回答，都可能决定他的生死。
他跪了下去，不卑不亢地说道：“罪臣之后，不敢妄称‘秦家’二字。奴才魏晋，叩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他依旧用“魏晋”自称，这是一种最后的挣扎，也是一种姿态。
太后看着跪在地上的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那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似是怀念，似是怜悯，又似是……审视。
“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魏晋依言，缓缓地抬起了头，迎向了那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太后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从眉眼到唇鼻，看得极慢，也极认真。良久，她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像，真像啊……”她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飘忽的追忆，“你的眉眼，像极了你父亲秦渊。一样的剑眉星目，一样的……桀骜不驯。”
魏晋的心脏，再次被重重地锤击了一下。
秦渊。
这个名字，是他这具身体的父亲的名字，是十五年前那个名震天下的兵马大元帅的名字，也是……被钉在谋逆罪耻辱柱上的名字。
“但是，”太后的话锋，突然一转，“你的这双眼睛，却不像他。你的眼睛，更像你的母亲，苏氏婉清。一样的沉静，一样的……藏着一整个深渊。”
轰！
如果说，之前的“秦公子”、“秦渊”还只是信息上的冲击，那么“苏氏婉清”这个名字，则像是一把滚烫的烙铁，狠狠地烙在了魏晋的灵魂深处。
他穿越而来，只知道这具身体姓秦，是秦家之后。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他的母亲，姓苏。
苏氏婉清。
淑妃姓苏。
紫檀木盒，是苏家的信物。
桂嬷嬷说：苏家对秦家的恩情，太后须臾不敢忘。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瞬间，如同被闪电照亮的碎片，在他的脑海中疯狂地拼接、重组！
原来，淑妃的家族，与他秦家，不仅仅是挚友那么简单。他的母亲，就出自苏家！淑妃，论辈分，或许……是他的表姐？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他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眼前的危机。他只觉得，一张被尘封了十五年的、关于血缘与恩怨的大网，正缓缓地向他张开。
太后将他脸上那瞬间的震惊与迷茫，尽收眼底。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转过身，缓缓地走到那张棋盘前，坐了下来。
“起来吧。”她淡淡地说道，“陪哀家，下一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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