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刑司。
这是紫禁城里，一个连阳光都仿佛带着寒意的地方。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与霉腐混合的气味，这里没有哀嚎，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的绝望。
德妃被带到了一间还算干净的审讯室。没有上枷锁，也没有动刑具，只是让她坐在了一张冰冷的铁椅上。
赵无忌坐在她的对面，那两样从佛堂搜出的证物，就静静地摆在他面前的桌案上。
他没有急着开口，审讯室里，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这是一种心理上的煎熬，比任何酷刑都更能摧垮人的意志。
可德妃，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仿佛在欣赏一件与自己无关的艺术品。
良久，赵无忌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干涩而冰冷：“德妃娘娘，这两样东西，作何解释？”
德妃终于抬起了头。她看着桌上的金属丝和鹰形木雕，嘴角竟然泛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凄美的笑意。
“解释？”她轻声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空灵的飘渺，“赵统领想要什么样的解释？是想听我招认，如何用这根金属丝，勒死了皇后？还是想听我解释，这枚鹰形木雕的来历？”
赵无忌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审过无数的王公贵族、乱臣贼子。有人抵死不认，有人崩溃求饶，却从未见过像德妃这般，平静地、主动地，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的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的声音，加重了几分。
“我当然知道。”德妃的目光，越过赵无忌，仿佛看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我不仅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还知道，你们想让我说什么。”
她顿了顿，眼神重新聚焦在赵无忌的脸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那不是恐惧的火，而是仇恨的火，是燃尽了一切希望之后，只剩下灰烬的、绝望的火。
“你们想要的，无非就是一个凶手。一个能为皇后的死，画上句号的凶手。一个能让皇上，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的凶手。现在，我就是这个凶手。这，不正是你们想要的吗？”
赵无忌沉默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皇帝派他来，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复杂的真相。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他，从这场后宫风波中，体面脱身的结果。
“你为何要杀皇后？”他按照流程，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为何？”德妃笑了，那笑声，在空旷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凄厉，“因为她该死。因为所有参与了当年那件肮脏事的人，都该死！”
她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双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
“赵统领，你也是当年的亲历者，不是吗？”她忽然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盯着赵无忌，“十五年前，承天门外，那三百二十七口人的血，想必，也曾溅湿过你的铠甲吧？”
赵无忌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
“本官，只奉皇命行事。”他冷冷地回答。
“好一个‘奉皇命行事’。”德妃脸上的嘲讽之色更浓了，“当年，你们奉先帝的皇命，杀尽了秦家满门。如今，你又奉新帝的皇命，来审判我这个，当年的幸存者。这皇权，还真是个好东西。它能让你们，心安理得地，去做任何丧尽天良之事。”
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桌案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枚鹰形的木雕。
“你问我，这木雕的来历？”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像是在抚摸着自己逝去的爱人，“这是我兄长，李清源的遗物。是他临死前，托人带给我的，唯一的遗物。”
“当年，他和我，都以为能借此，光耀门楣。可我们都错了。我们只是李氏皇族，养的两条狗。用完了，就要被烹杀。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而我，则被送进这座华丽的牢笼，苟延残喘了十五年。”
“我杀皇后，不是因为嫉妒，也不是因为争宠。只是为了，给我那枉死的兄长，讨回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利息。现在，这笔账，该算到我头上了。我，认了。”
她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所有的罪证，所有的动机，她都亲口承认了。
这份供词，干净利落，完美无瑕。足以向皇帝，向天下，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赵无忌看着她，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了一丝烦躁。他站起身，走到审讯室的窗边，推开了那扇小小的窗户。
一股冰冷的空气，涌了进来。
“你就不想知道，是谁，出卖了你吗？”他忽然开口问道。
德妃睁开眼，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是谁，还有那么重要吗？”她自嘲地笑了笑，“在这宫里，不是你算计我，就是我算计你。我输了，仅此而己。或许是淑妃，或许是哪个我不知道的宫女太监。是谁，又有什么分别？”
赵无忌摇了摇头。
“是一个叫魏晋的太监。”他说出了这个名字，“今日一早，淑妃去养心殿哭诉，说梦到了皇后托梦。而指证你佛堂有问题的，就是那个魏晋。”
德妃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魏晋？”她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淑妃身边那个，新来的小太监？”
“是他。”
德妃沉默了。良久，她才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没有恨，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与释然。
“原来是他。真是……后生可畏啊。”
她似乎想通了什么，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
“赵统领，替我，给他带一句话吧。”
“什么话？”
“告诉他，既然他选择做了执刀人，就千万，不要回头。因为这条路的尽头，不是荣华富贵，就是……万劫不复。”
赵无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他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画押，存档，上报。”他对着门外的下属，冷冷地吩咐道，“另外，去内务府传话。德妃李氏，秽乱宫闱，构陷中宫，罪无可赦。皇上念其侍奉多年，赐……全尸。让她，自己选个体面点的死法吧。”
这是皇帝，能给她的，最后的“恩典”。
也是这个冰冷的、吃人的皇权，所能施舍的，最后一丝虚伪的“体面”。
当秦安在景仁宫，听到刘成带回来的最终结果时，他正站在窗前，看着院中那棵被积雪压弯了枝条的梅树。
德妃，认罪了。
畏罪自杀，一条白绫，了却残生。
人证物证俱全，铁案如山。
他赢了。
他用一个女人的性命，为自己，铺平了通往监军之路的第一级台阶。
这份投名状，他递得，很稳，很准。
可他的心中，却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一种空落落的、被寒风贯穿的冰冷。
他想起了德妃那张平静的脸，想起了她眼中那潭死水般的绝望。他知道，自己亲手，掐灭了那潭死水中，最后一丝复仇的火苗。
“小晋子，娘娘那边……”刘成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去看看。”秦安回过神来，脸上，己经重新挂上了那副温和谦卑的面具。
他走进内殿，淑妃正坐在梳妆台前，由宫女们伺候着，重新戴上那些华丽的珠钗。镜子里，映出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喜悦与兴奋，几乎要从那双妩媚的眼眸中，溢出来。
“小晋子，你听说了吗？德妃那个贱人，死了！她终于死了！”看到秦安进来，她兴奋地站起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们成功了！我们终于为皇后姐姐报仇了！”
秦安看着她那张因兴奋而泛起红晕的脸，心中，却是一片悲凉。
她还在为这场虚假的胜利而欢呼。
她还不知道，自己只是这场更大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她更不知道，那个被她视为仇人的德妃，与她，与苏家，与秦家，本是同病相怜的牺牲品。
“是啊，娘娘。”秦安低下头，掩去眼中的复杂情绪，用一种同样欣喜的语气，附和道，“我们，成功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个小太监尖细的通报声。
“皇上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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