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兆邦背着空竹筐，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村西的冻土路上。北风卷着冰碴子，像无数把小刀子扎进单薄的夹袄，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冻得他缩着肩膀，牙齿都忍不住打颤。脚下的路结着层白霜，硬得跟铁板似的，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鞋底子磨得发毛，沾着的碎冰硌得脚底生疼，他往手心哈了口白气，搓着冻得发紫的指尖暗骂：“这鬼天气，能把人骨头缝都冻透！前世要是少赌两回，也能给兰舟扯块布做件厚棉袄，不至于让她怀着孕还裹着破棉絮挨冻。”
抬眼望去，田野里光秃秃的玉米茬子歪歪扭扭戳在地上，像大地冻裂的伤口，远处的山峦蒙着层灰雾，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只有几丛枯草在风里抖得跟筛糠似的。空气里飘着土腥味和枯草腐烂的涩味，吸进肺里凉得发疼——这就是1970年的冬天，是他亲手把家霍霍成这副模样，柳兰舟和孩子们，就靠着一把红薯干在这冰天雪地里挣扎。心口像被冰锥扎着，愧疚混着悔恨，烧得他喉咙发紧。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脑勺的伤口被冷风激得阵阵钝痛，他终于看见那片乱石坡。大大小小的石头堆得乱七八糟，上面覆着薄霜和青苔，在灰蒙的天色下透着股肃杀劲。他记得前世开春饿到眼冒金星时，就是在这儿的石缝里挖到过荠菜，那时候他光顾着自己填肚子，根本没想起家里还有娘儿几个等着吃饭。
“就这儿了。”他放下竹筐，蹲下身拍了拍一块半人高的青石，指尖触到石头的冰凉，瞬间缩回手。这石缝背风，太阳一晒就暖和，野菜肯定能熬过冬天，连带着底下的柴胡根，都比别处长得壮实——那可是能换钱的宝贝，赵老西的赌债、兰舟的营养品、孩子们的口粮，全指着这片石坡了。
他攥起镰刀，往手心啐了口唾沫，搓着发僵的手开始刨石缝边的冻土。镰刀头“当”地撞在石头上，震得虎口发麻，指关节瞬间红了一片，冷风灌进虎口，疼得他龇牙咧嘴。这破镰刀还是前年公社发的，钝得跟铁片似的，他换了个角度，贴着石缝慢慢凿，冻土一层层往下掉，露出底下发黑的湿土，混着点泥土腥气，在冷空气中格外清晰。
“呼——”他呼出一口白气，看着那点湿土松了口气，干脆丢了镰刀用手挖。手套早破了，指尖冻得没了知觉，一碰到湿土就像被针扎，他甩了甩手又赶紧抓回去，指甲缝里很快塞满泥巴，冻得硬邦邦的：“疼死老子了！早知道戴双棉手套，可去年冬天把棉手套输了，兰舟想给我织，连毛线票都没有——全怪自己前世浑，把家当全败光了！”
突然，指尖碰到点软乎乎的东西，带着点潮气。他心里一喜，放慢动作扒开泥土——是荠菜！绿油油的叶子蜷缩着，边缘泛着点紫，根须紧紧扒着石头，凑近闻还有股淡淡的清苦气。他小心翼翼捏住菜根一拔，“啵”的一声，带着泥土的荠菜落进手心。
“好东西！”他把荠菜放进竹筐，嘴角忍不住上扬。前世第一次挖着荠菜，他当场就生吃了，涩得首咧嘴还狼吞虎咽，那时候满脑子都是自己饿不饿，哪管妻儿有没有饭吃。现在这荠菜明明更涩，他却觉得比前世的白面馒头还香，抬手抹了把冻出来的鼻涕，自嘲道：“前世真是个畜生，连老婆孩子都不管，这辈子要是再让她们饿肚子，就真该把自己的手剁了！”
正挖着，身后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像是石头滚落的动静。韩兆邦猛地回头，镰刀下意识举起来，冻得发僵的胳膊都在抖——坡上只有几丛枯草在晃，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骂自己：“真是吓破胆了，赵老西昨天放话要卸我胳膊，现在听个风吹草动都心慌——可不能出事，兰舟和孩子们还等着我回去呢！”
刚蹲下身，指尖又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不是石头的冷硬，倒像是木头的温沉。他扒开泥土，露出半截发黑的锄头把，上面还缠着圈干枯的草绳——那是兰舟编的，当年还打了个蝴蝶结，后来被他扯断当柴烧了。记忆突然涌上来：前世他爹就是用这把锄头带他开荒，结果冬天种子冻坏了，爹淋了雪得风寒走了。后来他赌钱输了，连这锄头都卖了换酒，兰舟哭着求他留着，说这是爹的念想，他还骂她“死老头子的破东西，留着晦气”。
韩兆邦着锄头把上的纹路，心里堵得慌。他把锄头把塞进竹筐角落，嘟囔：“爹，儿子以前不是人，现在给您把东西找回来，以后肯定好好过日子，不让兰舟和孩子们再受委屈——您放心，这次我一定把家撑起来。”
风越来越大，刮得耳朵生疼，他掏出兜里的破布裹上——那是从思语旧棉袄上拆的，还带着点奶味，裹的时候手指不听使唤，掉了好几次。石缝里的荠菜得仔细找，有的藏在石头底下，只露个叶子尖，他眼睛瞪得发酸，眼角冻出眼泪，手指几乎没了知觉，可竹筐里的野菜还是一点点多了起来，从零散几株到小半筐，绿油油的看着就喜人。
“有这些，孩子们至少能喝两顿野菜汤了。”他搓着冻僵的手笑，突然发现一块石头底下的土格外松。用镰刀撬石头时，他憋得脸通红，额角青筋都冒出来，嘴里哼哧着：“这石头真沉，要是底下没好东西，可就亏大了——兰舟怀着孕，可不能饿肚子！”
石头一挪开，底下居然露出几株苦菜！叶子宽宽的，根也粗壮，沾着湿土透着清香味。韩兆邦高兴得差点叫出声，挖的时候手指蹭到石头，疼得龇牙咧嘴还在笑：“苦菜顶饿，兰舟会做团子，加点红薯面孩子们也爱吃。前世我嫌苦一口不吃，全给她们，现在就算是苦的，我也能咽三大碗——那时候要是肯吃一口，兰舟也不至于偷偷抹眼泪。”
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狗叫，顺着风飘过来，像是赵老西家的黄狗——上次这狗追着思语咬，把孩子裤腿都撕破了。韩兆邦心里一紧，赶紧把竹筐藏到石头后面，用枯草盖好，猫着腰往坡下看。小路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雀啄草籽，狗叫也停了，他松了口气，却不敢再耽搁：“得赶紧挖柴胡，早点回去，别让兰舟担心。”
刚拖出竹筐，指尖碰到个冰凉滑腻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个拇指大的铜锁，铜皮发绿，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安”字——这是思语的长命锁！记忆像潮水般涌来：当年兰舟用陪嫁银镯子换了铜，找铁匠打的，希望思语平平安安。前世他赌钱输了，偷偷把锁卖了换酒，思语发现后哭了一整天，抱着他的腿求他找回来，他一脚把孩子踹在门槛上，额角磕出的疤，成了他后来找了几十年的标记。
韩兆邦攥着铜锁，冰凉的铜皮贴着心口，烫得他眼眶发酸。他把锁放进贴身的兜，小声念叨：“思语，爹对不住你，这次一定把锁给你留着，再也不弄丢了——以后爹再也不打你，不骂你，一定让你和妹妹们好好长大。”
太阳往西斜了，光变得淡乎乎的，风更冷了，手脚冻得发麻，后脑勺的伤口也开始跳着疼。韩兆邦扛起竹筐往山坳走，脚底板像要裂开，每走一步都龇牙：“这破路，要是有双棉鞋就好了，思语的鞋也是破的，脚趾头露在外面，上次下雪冻得跟红萝卜似的——等换了钱，先给孩子们买双棉鞋。”
山坳背风，溪水上结着冰，冰下的溪水潺潺响。他记得柴胡长在溪岸土坡上，根扎得深，得用镰刀刨。冻土硬得厉害，镰刀下去只留个白印，他把脚踩在镰刀柄上往下压，“咔”的一声冻土裂开，累得喘不过气：“这破土比石头还硬，要是有把铁锹就好了，可公社的铁锹得凭工分换，我哪来的工分？以前天天赌钱，工分栏里就没超过十位数。”
好不容易刨出几株柴胡，根须完整，看着就瓷实。他小心地放进竹筐，心里踏实了些——这些根至少能换块把钱，够先稳住赵老西了。正准备下山，眼角瞥见远处灌木丛动了一下，一个瘦小的身影窜出来，攥着把野菜往坡下跑，看身形像个半大孩子，跑的时候还回头瞥了他一眼，眼神里全是惊恐。
韩兆邦愣了愣，心里发酸——这年头，连孩子都要冒着严寒上山找吃的。那孩子的眼神，像极了思语看着他时的模样，满是恐惧和不信任。他握紧镰刀，不再是工具，更像武器——这年月，为了一口吃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得护好自己，更得护好家里人。
下山的路更难走，腿脚僵硬得不听使唤，可竹筐里的重量让他走得踏实。到村口时，天己经暗了，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村民往家走，看到背着竹筐的他，都投来诧异的目光——以前这时候，他不是在赵老西家赌钱，就是醉倒在哪个犄角旮旯，哪会去山上挖野菜？
有人低声议论，指指点点，韩兆邦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往家走。可刚拐进小巷口，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炸了出来：“哟，这不是韩大赌棍吗？筐里装的啥宝贝？该不会是把老婆孩子抵押给山神爷换的吧？”
韩兆邦脚步一顿，转过身就看见赵老西的两个跟班——王二狗和李麻子，两人抱着胳膊斜着眼，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麻烦还是来了。
王二狗嬉皮笑脸凑过来，伸手就要掀竹筐：“让哥们儿瞧瞧，见者有份嘛！”
韩兆邦猛地侧身格开他的手，眼神冷了下来：“滚开。”
李麻子也围上来，语气带着威胁：“韩兆邦，西哥的债啥时候还？拿这筐破野菜糊弄鬼呢？”
“三天时间，我没忘。”韩兆邦护紧竹筐，声音低沉却坚定，“到时候自然会还，现在给我让开。”
“嘿，脾气见长啊！”王二狗恼羞成怒，“看来昨天撞坏了脑子，胆子也肥了？哥几个给你松松筋骨！”
两人一左一右逼上来，小巷狭窄，避无可避。前世被他们按在地上羞辱的画面突然冒出来，柳兰舟绝望的眼神在眼前晃——不能再退了，退一步，他们就敢骑到家人头上！
在王二狗伸手抓他衣领的瞬间，韩兆邦猛地把竹筐甩到一边，攥紧镰刀木柄，狠狠捣向王二狗的肋下！“呃啊！”王二狗惨叫着弯下腰，李麻子骂着扑上来，韩兆邦侧身躲过，脚下使了个绊子，手肘重重砸在他后背，李麻子“噗通”摔了个狗啃泥。
两招下来，韩兆邦也喘着粗气，后脑的伤口突突首跳，眼前发黑——这身子太弱了，可一股从未有过的畅从心底冒出来：反抗的感觉，真好。
他捡起竹筐，冷冷看着地上的两人：“回去告诉赵老西，债我会还，但再敢招惹我家，下次就不是这么简单了。滚！”
王二狗和李麻子爬起来，看着他眼里的狠劲，吓得撂下两句“你等着”，狼狈地跑了。韩兆邦靠在土墙上喘气，冷汗浸湿了内衫，风一吹冻得刺骨，可心里却烧得滚烫。
整理好竹筐，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院门。灶房的灯光像团暖火，柳兰舟正往灶膛里添柴火，火光映着她护着小腹的手，思语带着妹妹们在门口张望，眼神里满是不安。
听到脚步声，柳兰舟猛地抬头，看到他背上的竹筐，眼睛一点点睁大，蜡黄的脸上泛起红晕，伸手颤抖着摸向那些野菜，又看向他冻破的手指，眼圈瞬间红了：“你……你真去了乱石坡？还找到了这些？”
“嗯，找到了。”韩兆邦蹲下身，把荠菜、苦菜、柴胡根一一拿出来，“晚上煮点热乎的，让孩子们垫垫肚子。”
思语跑过来，看着地上的野菜咽了口口水，却还是警惕地看着他。韩兆邦拿起一颗野山菇递过去，尽量笑得温和：“思语，给妹妹们看看，晚上爸煮蘑菇汤喝。”
思语犹豫着接过去，跑回妹妹身边小声嘀咕。韩兆邦凑近柳兰舟，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遇到王二狗和李麻子了，被我打发走了。赵老西不会善罢甘休，这几天你们别出门，明天我去公社卖了柴胡，先还他点债稳住他。”
柳兰舟的手一抖，脸色发白：“你小心点……”
韩兆邦点点头，看向窗外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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