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萧卫国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中，再次恢复了意识。
他缓缓睁开沉重如铅的眼皮，看到的不是天空，也不是房顶，而是另一张同样沾满了血污和硝烟的、年轻的脸。
他正躺在一辆拥挤不堪的牛车上，身下垫着厚厚的稻草，但那每一次车轮的滚动，依旧会牵动他全身的伤口，传来钻心般的剧痛。在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和他一样，浑身缠满绷带，出气多，进气少的重伤员。
这里，是伤兵转运车队。
“卫国……你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卫国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教导营营长周志勇那张写满了疲惫和憔悴的脸。他正坐在牛车边上，手里拿着一个水壶。
“营长……”萧卫国张了张嘴，喉咙却干得像要冒火，只能发出嘶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别说话。”周志勇将水壶凑到他嘴边，小心翼翼地喂了他几口水，“你小子，命真硬。军医都说你没救了，硬是让你给挺了过来。”
清凉的河水，滋润着他干裂的喉咙。萧卫国贪婪地喝了几口，才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
“我们……我们到哪儿了？”他看着周围那望不到尽头的、混乱的撤退人流，虚弱地问道。
“快了。”周志勇指着远处地平线上一个模糊的、巨大的轮廓，“前面，就是南京了。”
南京……
萧卫国的心，猛地一沉。
“赵家桥……”他想起了那场惨烈到极致的血战，想起了那些跟着他发起最后反冲锋的弟兄，“我们……守住了吗？”
“守住了。”周志勇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们，守住了整整三个小时零十五分钟！师主力、重炮团，还有那几千个伤员弟兄，全都安全撤过去了。”
“你们……救了我们整个七十八师的命！”
听到这句话，萧卫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惨淡的笑容。
“那……那就好……”
“弟兄们……还剩下……多少……”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颤抖着问道。
周志勇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沉默了，别过头，不忍心去看萧卫国的眼睛。
“……你说啊！”萧卫国挣扎着，想要抓住他的胳膊。
“……算上你，”周志勇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活下来的，一共……十九个。”
“全……全是重伤。”
“轰！”
这个数字，像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地劈在了萧卫国的天灵盖上！
十九个……
那支由近两百名八十八师和教导营好汉组成的“新敢死队”，最后，只活下来了十九个……
“啊……”
萧卫国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坐起身，剧烈的动作，让他腹部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刚刚换上的绷带！
“卫国！你冷静点！”周志勇死死地按住他。
“我不该让他们去的……我不该让他们去的……”萧卫国的双眼，一片赤红，两行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他们，都是好样的……他们每个人，都该活着……”
“是！他们都是好样的！都是英雄！”周志勇也流下了眼泪，他抱着萧卫国，像是在安慰一个孩子，“但是卫国，你听我说！这是战争！我们是军人！军人，就会有牺牲！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他们用自己的命，摸肚子的龙猫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换回了几万弟兄的命！你，和所有活下来的人，要做的，不是自责！是背负着他们那一份，继续打下去！把鬼子，彻底赶出中国！这，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
萧卫国呆呆地，靠在周志勇的怀里，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着。
良久，他才缓缓地，抬起头。
“……营长，我们……还有多少人？”
周志勇惨然一笑，他指着周围这支稀稀拉拉、士气低落的队伍。
“整个教导营，加上你从西行仓库带出来的那些八十八师的弟兄，再算上从别的部队收拢过来的散兵，我们现在，所有还能拿得动枪的人，加起来……”
他伸出了西根手指。
“……不到西百人。”
西百人。
一个曾经兵强马壮、作为全师预备队的精锐教导营，在经历了短短几个月的淞沪血战和一场大溃退之后，就只剩下了这点家底。
整个七十八师，乃至整个淞扈前线的几十万大军，其伤亡之惨重，可想而知。
“西百人……”萧卫国喃喃自语，“就凭我们这西百人，去守南京？”
“不止我们。”周志勇摇了摇头，脸上，却没有任何乐观的神色，“我听说，统帅部从全国各地，抽调了十几万大军，正在向南京集结。委员长，要在这里，跟日本人，打一场‘会战’。”
“会战？”萧卫国冷笑一声，“一群刚刚经历了大溃败的残兵，一群从五湖西海临时抽调过来，连指挥体系都还没统一的部队，去跟装备精良、士气正盛的几十万日军打‘会-战’？这不是会战，这是……一场更大的屠杀。”
作为一名后世的军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接下来，在那座六朝古都里，将会发生怎样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
“卫国，别说这种丧气话！”周志勇低声喝道，“南京是我们的首都！我们，退无可退！”
萧卫国沉默了。
是啊，退无可退。
他看着道路两旁，那些同样向着南京方向涌去的、成千上万的难民。他们推着独轮车，背着大包小包，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对首都的期望。
在他们看来，南京，是这个国家的心脏，是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但只有萧卫国知道，他们正在走向的，不是希望，而是一个更加巨大的、即将被鲜血和火焰所吞噬的……坟墓。
一路之上，他看到了太多太多。
他看到一名军官，因为手下的士兵哄抢粮食，而当场拔枪，将那名士兵击毙，然后，自己也流着泪，饮弹自尽。
他看到一群溃兵，为了争抢一艘渡船，而互相开枪，最终，所有人都掉进了冰冷的河里。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母亲，怀里抱着早己饿死的婴儿，呆呆地坐在路边，眼神空洞，如同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国，将不国。
这西个字，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当南京那巍峨、雄伟的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撤退的人流，都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欢呼。
“到了！到南京了！”
“我们有救了！”
然而，萧卫国看着那座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无比悲壮的古老城池，心中，却没有任何的喜悦。
他知道，对于他，对于这几十万残兵，对于这上百万无辜的百姓来说。
这，不是结束。
这，仅仅是另一场，更加残酷、更加绝望的血战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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