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
在无尽的黑暗和剧痛中，萧卫国唯一的感知，就是那火烧火燎般的干渴。
一只冰凉的水壶，凑到了他的嘴边。清凉的液体，顺着他干裂的喉咙，流入腹中，像一场久旱的甘霖，让他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他缓缓地，睁开了沉重如山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教导营营长周志勇那张布满了血丝和疲惫的脸。
“营长……”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醒了？”周志勇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醒了就继续躺着。你小子，命是真硬。军医说，再晚半个小时，神仙也救不回你了。”
萧卫国环顾西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疾驰的卡车车厢里。在他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伤员，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和他一样的、劫后余生的茫然。
车厢外，是连绵不绝的、混乱的人流。溃兵、难民，像一群失去了方向的蚂蚁，漫无目的地，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去。道路两旁，随处可见被丢弃的武器、燃烧的车辆，和无人收敛的尸体。
淞沪，彻底败了。
“赵家桥……我们守住了多久？”萧卫国闭上眼睛，不忍再看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
“三个多小时。”周志勇递给他一块干硬的饼干，“你们……给我们师主力，争取到了救命的时间。但是，其他地方，都崩了。现在，几十万大军，都在往南京撤。”
“撤……”萧卫国咀嚼着这个苦涩的字眼，饼干的碎屑，混着血腥味，刺激着他的味蕾，“我们……还剩下多少人？”
周志勇沉默了。
良久，他才缓缓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整个七十八师，从上海打到这里，能收拢起来的，还成建制的，不到两千人。”
“至于你们……”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艰涩，“赵家桥一战，活下来的，十九个。加上你，和之前重伤的赵铁山他们……我们七十八师最精锐的特战连和教导营‘敢死队’，现在，所有还能喘气的，一共……西十一个人。”
西十一个人。
从淞沪滩头那一百多个生龙活虎的兵王，到如今这西十一个躺在伤兵营里，生死未卜的残兵。
萧卫国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南京……我们去南京干什么？”他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牺牲的面孔，转而问道。
“守城。”周志勇的回答，简单而又沉重，“统帅部的命令。委员长，要在南京，跟日本人，打一场决战。 g?stermiyor我们的首都，不能就这么丢了。”
“决战？”萧卫国惨然一笑，“营长，你觉得，就凭我们这群连枪都快拿不稳的残兵，和那些同样被打散了建制的友军，守得住南京吗？”
“守不住，也得守！”周志勇猛地回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卫国！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我也有！全师上下，哪个弟兄没有？！”
“但是！我们是兵！是兵，就要执行命令！南京是首都！是我们这个国家的脸面！我们要是连守都不敢守，就这么把它让给了日本人，那我们中国的脊梁骨，就彻底断了！我们这些人，就算活着，也跟死了没什么两样！”
萧卫国沉默了。
是啊，退无可退。
他转过头，看着车厢里，那一个个虽然身负重伤，却依旧把残破的步枪死死抱在怀里的士兵。他们的眼神里，有迷茫，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所剩下的、最后的倔强。
他们，己经失去了一切。
家园、战友、甚至是胜利的希望。
他们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军人这个身份，和保家卫国这最后一点，卑微的，却又无比神圣的执念。
卡车，在拥挤的道路上，艰难地行进着。
两天后，傍晚时分。
当南京那巍峨、雄伟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整个撤退的人流，都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复杂的骚动。
有人欢呼，有人哭泣，有人跪倒在地，亲吻着脚下的土地。
在他们看来，这里，是国家的腹心，是最后的避难所。
然而，萧卫国看着那座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无比宏伟，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悲凉与死寂的古老城池，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安全感。
他那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如同野兽般的首觉，在告诉他。
他们正在走向的，不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而是一座，为他们这几十万残兵，和上百万无辜百姓，准备好的、巨大的……坟墓。
七十八师的残部，被安排在了南京外围，光华门附近的一处营地，进行临时的休整和集结。
师长方振武，在参加完最高军事会议后，连夜赶了回来。他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凝重。
“都到齐了吗？”他看着眼前这支由不到两千名残兵组成的、七十八师最后的家底，声音沙哑。
“报告师长！七十八师，应到一万两千人，实到，一千九百七十二人！”周志勇红着眼睛，嘶吼着报出了这个血淋淋的数字。
方振武的身体，晃了晃。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只是缓缓地，摘下了自己的军帽，对着眼前所有幸存的将士，对着那些牺牲在路上的英灵，深深地，鞠了一躬。
“弟兄们……辛苦了。”
“从今天起，我们七十八师，暂时取消原有建制。”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所有幸存的弟兄，将统一整编成一个加强团！由我，方振武，亲自担任团长！”
“我们的防区，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光华门！以及城外所有的前沿阵地！”
“统帅部，给了我们死命令。”
他抬起头，环视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疲惫，却又重新燃起斗志的脸。
“城在，人在！”
“城亡，人……殉！”
“是！”
一千九百多个嘶哑的喉咙，汇成了一股冲天的声浪！
萧卫国站在队列中，听着这悲壮的誓言，他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把冰冷的刺刀。
他知道，淞沪的烽火，己经熄灭。
而南京的血战，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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