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野战医院。
无尽的黑暗中，萧卫国感觉自己像一叶孤舟，在冰冷的、充满了血腥味的苦海里沉浮。无数张熟悉而又模糊的面孔，在他眼前一一闪过。有王大山，有猴子，有赵铁山，有那些在西行仓库、在赵家桥、在他身边倒下的、甚至连名字都叫不全的弟兄。
“走……快走……”
“连长……带着地图……活下去……”
“为了中国！”
一声声嘶吼，一声声嘱托，如同梦魇，死死地纠缠着他，让他无法挣脱。
“不——！”
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你醒了？”
一个温柔的、带着一丝惊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萧卫国艰难地转过头，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沈若雪那张虽然沾着几点血污，却依旧清丽的脸。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担忧。
“水……”他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火。
“别动，我喂你。”沈若雪连忙扶住他，将一个搪瓷杯凑到他的嘴边，用一根芦苇管，小心翼翼地将温水送入他的口中。
清凉的液体，滋润着他干裂的喉咙，也让他那混乱的思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环顾西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独立的、干净的行军床上。这里不再是那个如同人间地狱般的伤兵礼堂，而是一间小小的、独立的病房。虽然简陋，但却异常安静。
“我……这是在哪儿？”他的声音，依旧沙哑。
“唐公馆的临时医务室。”沈若oxue放下水杯，为他掖了掖被角，“你己经……昏迷了三天三夜了。”
“三天……”萧卫国的心，猛地一沉，“地图！我的地图呢？！”他猛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牵动了胸口和腹部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动！”沈若雪连忙按住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嗔怒，“你的伤口刚刚缝合，再裂开，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她指了指床头柜上那个被清洗干净，又重新用纱布包裹好的油布包。
“放心吧，它在这里，比你的命还安全。”
看到地图完好无损，萧卫国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了下来。一股无法抗拒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让他无力地，重新躺了回去。
“……谢谢你。”他看着沈若雪，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感激之外的情绪。
“不用谢我。”沈若雪别过头，避开了他那有些灼热的目光，拿起旁边的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米粥，“医生说你刚醒，不能吃别的东西。来，张嘴，我喂你。”
“我……我自己来。”一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指挥官，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被一个女人喂饭，这让萧卫国感到浑身不自在。
“你自己怎么来？你的左臂粉碎性骨折，右手也全是伤！”沈若雪的语气，不容置疑，她用勺子舀起一勺米粥，吹了吹，送到了他的嘴边。
萧卫国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在对方那不容反驳的眼神下，有些尴尬地，张开了嘴。
温暖的米粥，顺着喉咙，滑入腹中。那股暖意，驱散了身体的寒冷，也仿佛，融化了他心中那块最坚硬的冰。
“……你也……三天没睡了吗？”他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和那憔悴的脸色，心中，没来由地一痛。
“我没事，习惯了。”沈若雪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油灯下，像一朵在废墟中顽强绽放的玫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美。
“为什么要回来？”萧卫国沉默了片刻，突然问道，“我是说……你一个记者，一个女人，完全可以撤到更安全的大后方去。为什么……要留在这个注定要变成地狱的地方？”
沈若雪喂粥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那片被炮火映得忽明忽暗的夜空，眼神，变得有些悠远。
“因为，这里，有我的同胞。”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在上海的时候，我用我的笔，记录下了无数士兵的英勇和牺牲。但是，我写得越多，就越感到无力。”
“我发现，我的笔，救不了他们的命。我的相机，也挡不住敌人的子弹。”
“后来，我遇到了你。”她转过头，看着萧卫国，“你让我知道，除了记录，我还可以做得更多。我可以救人。哪怕，只能多救一个，也是好的。”
“所以，我留下来了。”
萧卫国静静地听着，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柔弱，内心却无比强大的女人，心中，百感交集。
“值得吗？”他问道。
“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沈若雪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如果我现在走了，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不仅仅是对你们男人说的。”
一碗粥，很快就喂完了。
沈若雪为他擦了擦嘴角，又为他检查了一下伤口的渗血情况，动作轻柔而又细致。
“好了，你现在需要休息。”她为他盖好被子，准备起身离开。
“别走。”
萧卫国下意识地，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很凉，也很粗糙，上面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薄薄的茧。这根本不像是一个女记者的手，更像是一个常年干粗活的农妇的手。
沈若oxue的身体，猛地一僵。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我……我只是想……再和你说说话。”萧卫国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连忙松开了手，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他害怕，害怕一个人待在这片寂静里。他害怕一闭上眼，那些牺牲的弟兄，就会来找他。
沈若雪看着他那双充满了脆弱和无助的眼睛，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地触动了。
她没有走，而是重新坐了下来，就坐在他的床边。
“好，我不走。”她轻声说道，“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那个晚上，他们聊了很多。
萧卫国，第一次，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说起了他的过去。说起了他那个早己在战火中消逝的家，说起了他那些从小一起长大，却一个个倒在他身边的战友。
他没有说任何关于特种作战的机密，他说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鲜活的，却己经永远逝去的生命。
他说，王大山，那个铁塔般的汉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等打完了仗，回老家盖三间大瓦房，娶个胖媳妇。
他说，猴子，那个机灵的狙击手，其实是个孤儿，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他说，赵铁山，那个憨厚的猛张飞，每次冲锋前，都会偷偷地，看一眼怀里那块摔碎了的、他媳妇送的怀表。
……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哽咽。
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军官，在这一刻，像个孩子一样，在她的面前，泣不成声。
沈若雪没有劝他。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任由自己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知道，这个男人，背负了太多。
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手。
“哭吧。”她的声音，温柔得像一阵风，“哭出来，就好了。”
“他们，都是英雄。你，也是。”
萧卫国反手，死死地握住她那冰凉，却又充满了力量的手，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任由那压抑了太久的悲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双眼红肿，却像是洗去了所有的尘埃，变得异常清亮。
“谢谢你。”他看着她，认真地说道。
“不用。”沈若...雪摇了摇头。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着，谁也没有再说话。
但他们都知道，有一些东西，己经在他们彼此的心中，悄然生根，发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警报声，突然划破了南京城那短暂的宁静！
紧接着，是沉闷的、如同雷鸣般的爆炸声！
“轰！轰隆隆！”
大地，在剧烈地颤抖！
“不好了！鬼子的飞机！鬼子开始轰炸了！”
窗外，传来了士兵们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沈若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而萧卫国，则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眼中，所有的脆弱和悲伤，都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如同饿狼般的，冰冷的杀意！
“战争……”
他看着窗外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夜空，喃喃自语。
“……开始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WP8J/)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