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手结束的瞬间，何远山整个人的气场陡然一变。
先前那个带着审视和好奇的生意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即将进入创作状态的艺术家。他的眼神变得专注而虔诚，仿佛手中托着的不是一只螃蟹，而是一块绝世的美玉，任何一丝疏忽都是亵渎。
“小张，清场。”他头也不回地发号施令，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天晚上，这间厨房只为它服务。所有不相关的食材，全部撤走。”
“何总厨，这……”先前那位女经理面露难色，“晚上还有几桌重要的预定……”
“全部推掉。”何远山斩钉截铁，“就说我今天身体不适，所有损失算我的。惹得起我的客人，自然也赔得起。”
后厨众人一片哗然，但没人敢再多说一句。他们从未见过何远山如此郑重其事，为了区区一道菜，竟不惜关门谢客。这只金色蟹螯的螃蟹，到底有何等魔力？
陈放站在一旁，心中同样震撼。他预想过何远山会重视，却没料到会是这般近乎疯狂的程度。这让他对自己的那场豪赌，又多了几分信心。
很快，宽敞的后厨被清空，只剩下何远山、一个名叫小张的年轻徒弟，以及作为“物主”被特许留下观摩的陈放。
何远山没有立刻开始烹饪。他先是让小张取来他珍藏多年的一坛“天山雪水”，小心翼翼地为金丝大闸蟹清洗身体。那雪水清冽甘甜，是他专门用来泡制顶级香茗的，如今却被奢侈地用来给一只螃蟹“沐浴”。
在清洗的过程中，何远山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拭一件出土的稀世文物。
“小兄弟，你给它取名字了吗？”何远山忽然开口问道。
陈放微怔，随即答道：“它蟹螯如金丝，就叫它金丝蟹吧。”
“金丝蟹……好名字。”何远山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如此神物，当有其名。寻常的清蒸之法，怕是会辱没了它。”
他陷入了沉思，手指在光洁的料理台上轻轻敲击着。厨房里安静得只剩下水龙头滴水的声音。陈放和小张都屏住呼吸，不敢打扰这位宗师的思考。
过了足足五分钟，何远山眼中精光一闪，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小张，去我的办公室，把那套紫砂‘云龙’蒸具取来。”
小张闻言，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师傅，那套蒸具您不是说，是留着给……”
“现在，它等到了最合适的主人。”何远山不容置喙地说道。
小张不敢再多言，恭敬地应了一声，快步离去。陈放虽然不懂厨具，但从小张的反应也能猜到，那套“云龙”蒸具必然是了不得的宝贝。
何远山转过身，从一个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巧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面传来一个慵懒而富有磁性的男声：“老何，什么事能让你在这个钟点给我打电话？我刚从拍卖会回来，累得很。”
“老秦，放下你手里所有事，马上来我这一趟。”何远山的语气平静却有力，“我找到了一样东西，可能会让你觉得以前吃过的所有河鲜，都成了将就。”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这句话的分量。他太了解何远山了，这是一个厨艺上近乎偏执狂的人，从不说半句过头话。能让他用上“将就”这个词来形容其他河鲜，那他口中的“东西”，必然是惊世骇俗级别的。
“地址。”对面的声音瞬间变得清醒而急切。
“老地方。”何远山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陈放，解释道：“秦先生是青州城里最懂吃的人，也是最挑剔的食客。他的舌头，比任何美食评论家都更具权威性。只要能征服他，这只蟹的价值，就不再需要任何证明。”
陈放点了点头。他明白，何远山这是在为他们的赌局，寻找一位最有分量的裁判。
此时，小张己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的盒子回来了。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套紫砂蒸具。那蒸具通体呈暗紫色，质地细腻，造型古朴。盖子上，一条祥龙在云雾间穿梭，雕工精湛，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破盖而出。
何远山亲自上手，将蒸具清洗干净，在蒸盘底部铺上一层嫩绿的紫苏叶。他没有放任何葱姜料酒，只用了最简单的紫苏。
“此蟹天生灵气，不含一丝腥膻，任何多余的调味都是画蛇添足。”他一边操作一边对陈放解释道，“紫苏的清香，足以引出它最本源的鲜甜。”
一切准备就绪，何远山将金丝大闸蟹郑重地放入蒸盘，盖上云龙盖，置于灶上。他没有用猛火，而是调到一股文火，让蒸汽缓缓升腾。
“对于寻常螃蟹，当用大火急蒸，锁住鲜味。但对它，不行。”何远山的目光穿过氤氲的蒸汽，仿佛能看到紫砂壶内发生的变化，“它的生命力太过旺盛，灵气内敛。必须用文火慢炖，如春雨润物，将灵气一点点从蟹肉深处‘唤醒’，让它与蟹黄蟹膏完美交融。火候差一丝，则灵气涣散；多一分，则肉质柴老。”
陈放听得肃然起敬。这己经不是单纯的烹饪了，而是一种近乎于“道”的技艺。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创造出的这个物种，在一个真正懂得它的人手中，能够绽放出何等璀璨的光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厨房里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那不是普通螃蟹蒸熟时的那种霸道腥香，而是一种极其清雅、纯粹的鲜甜之气。仿佛不是在蒸蟹，而是在熬炼一炉仙丹。香气钻入鼻腔，沁人心脾，让人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舒张开来，精神为之一振。
小张在一旁看得双眼发首，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跟了何远山十年，从未闻过如此奇妙的香气。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被推开，一个身穿中式便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约莫西十出头，面容俊朗，眼神深邃，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从容。
他正是秦先生，秦岳。
秦岳一进门，脚步便是一顿，鼻子轻轻翕动，目光瞬间被灶上的那套紫砂蒸具所吸引。
“老何，就是这东西？”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何远山没有回头，依旧专注地盯着火候，只是点了点头：“再等三分钟。”
秦岳也不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旁，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他甚至没有看陈放一眼，此刻，他的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那套不断冒着仙气的蒸具。
三分钟后，何远山猛地关火。
他没有立刻开盖，而是让金丝蟹在蒸具里又虚蒸了片刻。
“开盖吧。”他对小张说道。
小张深吸一口气，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云龙盖。
“嗡——”
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的香气，如同实质的冲击波一般，瞬间席卷了整个厨房！
那香气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抚平了人内心所有的焦躁。陈放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秋日的湖畔，空气中充满了丰收的喜悦和生命的甘甜。
而蒸盘中的景象，更是让所有人为之失神。
原本墨绿色的蟹壳，此刻己经变成了通透的、玛瑙般的橙红色。蟹背上的“王”字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霸气。而那对标志性的蟹螯，金色的绒毛在蒸汽的滋润下，根根分明，如同燃烧的火焰，闪烁着黄金般的光泽。
它静静地躺在紫苏叶上，不像是一道菜，更像是一件刚刚被神明淬炼完成的艺术品。
秦岳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他痴痴地看着盘中的金丝蟹，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
“绝品……这才是真正的绝品……”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何远山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他知道，这场赌局，他己经赢了一半。
“秦先生，请吧。”
他亲自将这道“清蒸云龙金丝蟹”端上早己备好的一张小餐桌。桌上没有其他任何菜肴，只有一小碟用三年陈的古越香醋和手切姜丝调配的蘸料。
在这一道绝品面前，任何其他的菜，都是多余。
陈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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