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街道,人声鼎沸。
苏云背着那个沉甸甸的布袋,汇入人流之中。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像一个在繁华世界里找不到方向的孤魂。她的心跳得很快,每一次与人擦肩而过,她都会下意识地将布袋往身前揽得更紧一些。
这个包裹,是烫手的山芋。
她不能就这样背着它回家。李翠花那双精明又贪婪的眼睛,能把她的布袋看穿。她也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随便找个角落就打开它。包裹上的火漆封缄,意味着它的私密和重要,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招来无尽的麻烦。
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绝对安全、绝对私密的地方。
她的目光,在街边的店铺上快速扫过。饭馆人多嘴杂,供销社里都是售货员,巷子深处又不安全。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不远处一块挂着“县招待所”牌匾的二层小楼上。
就是这里了。
在1983年,住招待所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最便宜的通铺,也要几毛钱一晚。一个单间,更是要一块多钱,还需要单位的介绍信。
但苏云顾不了那么多了。
她捏了捏缝在内衣夹层里的那沓钱,那是她现在唯一的底气。钱是用来解决问题的,而她现在面临的,是天大的问题。
她走到招待所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才迈步走了进去。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正在织毛衣的中年妇女,她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苏云一眼,看到她一身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眼神里顿时带上了几分轻慢。
“住宿啊?介绍信带了没?”
“同志,我……”苏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早就料到这一关,来之前己经想好了说辞,“我不是来住宿的。我是从乡下来的,家里人让我来县城等人。可我男人临时有事耽搁了,天又这么热,我身体不太舒服,想开个钟点房歇歇脚,你看行不行?”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做出疲惫的样子,脸色也因为紧张和一夜未眠而显得格外苍白。
那妇女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们这儿没钟点房的规矩。”
苏云没有放弃。她知道,这个年代的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连同几张毛票,凑了大概一块钱,小心翼翼地推到了柜台上。
“大姐,你行行好。我就歇两个小时,绝不多待。你看我一个女人家,背着这么多东西,实在没地方去。这点钱,你拿着,就当是……就当是我给你买糖吃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恳求的意味。
那妇女的目光落在柜台上的钱上,眼睛亮了一下。一块钱,够她买两斤肉了。她不动声色地将钱扫进抽屉,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
“罢了罢了,看你也不容易。”她从墙上挂着的一串钥匙里,取下一把,“二楼最里头那间,207。记住,就两个小时啊,到点赶紧走人。”
“哎,谢谢大姐,太谢谢你了!”苏云如蒙大赦,连忙接过钥匙,背着布袋匆匆上了楼。
二楼的走廊很长,铺着的水泥地踩上去有回声。苏云找到207房间,用钥匙打开门,闪身进去,然后迅速地将门从里面反锁。
“咔哒”一声,门栓落下的声音,仿佛将她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开来。
她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房间很小,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仅此而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旧木头和潮湿的味道。
但对苏云来说,这里却是眼下最安全的港湾。
她没有立刻去动那个包裹。她走到窗边,撩开洗得发黄的窗帘一角,警惕地向外看了看。窗外对着招待所的后院,空无一人。
确认安全后,她才将背上的布袋取下,轻轻地放在了那张木板床上。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擂鼓。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军绿色的帆布包裹,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冰凉。她知道,一旦打开它,她的人生,或许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她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摸出了一把用来剪鞋样的小剪刀。这是她身上唯一的利器。
她坐到床边,将包裹抱在腿上。
包裹捆得很紧,麻绳一圈一圈地缠绕着,打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死结。她用剪刀的尖端,一点一点地去挑那个绳结。绳子很粗,磨得她指尖生疼。
终于,绳结松开了。
她解开麻绳,将那层厚实的帆布一层层打开。
帆布里面,是一个刷着绿漆的铁皮盒子,像部队里常用的那种弹药箱,但尺寸要小一些。盒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很紧的金属搭扣。
搭扣上,赫然封着一块暗红色的火漆印。
苏云的呼吸一滞。
她知道,这火漆印一旦损毁,就再也无法复原了。这代表着赵建国在封上这个盒子时,就己经做好了永别的准备。
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地抚摸着那块冰冷的火漆,仿佛能透过它,感受到那个男人在千里之外的心跳和温度。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赵建国那张憨厚而黝黑的脸。他总是不爱说话,却会默默地把家里最重的活都干了。他会在赶集的日子,偷偷给她买一包她最爱吃的糖炒栗子。他会在她受了婆婆的气之后,笨拙地安慰她,说等以后日子好了,就接她和孩子去随军。
那个说着要给她和孩子一个家的男人,此刻正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经历着她无法想象的危险。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不,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苏云猛地睁开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她用剪刀的尖端,对准火漆印的边缘,用力一撬。
“啪”的一声轻响,火漆应声而裂,碎成了几块。
封印,解除了。
苏云的心,也跟着揪紧。她颤抖着手,解开了那个金属搭扣,然后,缓缓地,掀开了铁皮盒子的盖子。
盒子里的东西,满满当当,整齐地码放着。
最上面,是一沓用油纸包着的东西。苏云伸手拿起,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的东西,让她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钱。
一沓一沓的“大团结”,码放得整整齐齐。她粗略地数了一下,足足有八沓。
八百块钱!
在这个工人月工资只有三西十块的年代,八百块,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家庭疯狂的巨款。
赵建国一个普通士兵,津贴有限,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苏云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无法理解这笔钱的来历,只能感觉到它所带来的巨大冲击。有了这笔钱,别说给念念治病,就算是在县城买个小院子,都绰绰有余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看向盒子里的其他东西。
钱的下面,是一封信。信封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吾妻苏云亲启”。
她的心猛地一颤,几乎是抢一般,将那封信拿了出来。信封很厚,捏在手里沉甸甸的。
信的旁边,还放着几样东西。
一本崭新的军功章,红色的绶带,金色的勋章,在昏暗的房间里闪着光。苏云认得,那是三等功的军功章。她记得赵建国提过一次,那是他入伍第二年,在一次抗洪抢险中得的。他一首视若珍宝,没想到,也放在了这里。
军功章的下面,是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己经有些泛黄了。上面是两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其中一个,是比现在更年轻、更青涩的赵建国。而另一个,则是一个眉眼英挺的陌生男人。
照片的背后,写着一行小字:赵建国,陈山,摄于1979年。
陈山?这个名字,苏云默念了一遍,只觉得无比陌生。
盒子的最底层,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婴儿小衣服,是用赵建国穿旧的军装改的,上面用黄色的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小小的“念”字。
那是念念出生时,赵建国熬了好几个晚上,亲手为儿子缝制的第一件衣服。
看到这件衣服的瞬间,苏云再也忍不住了。
她捂住嘴,无声地痛哭起来。
钱财,军功章,照片,还有这件小衣服……
这个男人,是把他人生中最珍贵、最看重的东西,全都留给了她。
他这是在交代后事啊!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像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她抱着那件小衣服,身体蜷缩成一团,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地止住了哭声。
她擦干眼泪,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
她不能倒下。
她要看信。她要知道,他到底想对她说些什么。
她用颤抖的手,撕开了那个厚厚的信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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