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军官的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苏云的心跳上。
村长赵长富跟在他身侧，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一边引路一边大声介绍：“林干事，这就是赵建国家了。这家里的，是建国的娘，李翠花。这个，是建国的媳妇，苏云。”
李翠花早己迎了上去，双手在满是补丁的衣襟上使劲搓着，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解放军同志，快，快屋里坐！秀兰，赶紧去倒水！”
被称作林干事的年轻军官，目光只是淡淡地在李翠花和赵秀兰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抱着孩子的苏云脸上。他的眼神锐利而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苏云只觉得被那目光一罩，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念念，微微低下头，做出一个怯生生的、不敢与人对视的模样。
“你就是苏云同志？”林干事开口了，声音清朗而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是……是的。”苏云的声音细若蚊蚋，还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
林干事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对村长赵长富说道：“赵村长，接下来的事情属于部队内部事务，麻烦你先让乡亲们都散了吧。”
赵长富连连点头哈腰：“哎，好，好。大家都散了，散了啊！别在这儿瞎看热闹！”
村民们虽然好奇得抓心挠肝，但面对着真枪实弹的解放军，也不敢造次，只能一步三回头地慢慢散开。
院子里终于清静下来。
“我们进屋谈吧。”林干事说道。
李翠花连忙把人往正屋里让。屋子里的八仙桌上，那三百块钱还没来得及收，红彤彤的一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
林干事的目光在那沓钱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李翠花的心咯噔一下，生怕这钱有什么问题，赶紧抢着解释：“解放军同志，这钱……这钱是我家建国刚让苏云从县里取回来的。他说他在部队表现好，领导奖励的！”
她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瞥了苏云一眼，仿佛在炫耀自己儿子的能耐。
苏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个李翠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种时候，提钱做什么！
林干事不置可否，只是拉开一张长凳坐下，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抬头，目光再次锁定了苏云。
“苏云同志，你不要紧张。”他的语气虽然平和，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我今天来，是代表组织，向你核实一些情况。请你务必如实回答。”
“组织”、“核实”、“如实回答”，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敲在苏云的心上。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她抱着念念，在离他最远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双手紧紧地攥着儿子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解放军同志，你……你问吧。我知道的，一定都说。”
“好。”林干事点了下头，翻开笔记本，“第一个问题，你最后一次收到赵建国同志的消息，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
来了。
苏云的脑子飞速运转。这个问题，是陷阱，也是机会。
她不能说收到了那个要命的包裹，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消息，否则无法解释她去县城和“提干”的传闻。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迷惑和回忆的神情：“最后一次？应该是……大概半个多月前吧。收到了部队团长签发的一封信。”
这个回答，天衣无缝。那封信是真实存在的，是她一切谎言的基石。
林干事的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信里说了什么？”
“信里说，建国他……他要去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学习任务，表现好了，就有机会提干。信上还说，他给我留了个包裹在县武装部，让我有空去取。”苏云的声音里，适时地注入了一丝喜悦和期盼。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林干事的表情。对方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所以，你今天去县城，就是去取这个包裹的？”
“嗯。”苏云点了点头，像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她指了指桌上的钱和墙角的新布料，“解放军同志，你看，这就是建国给我留的东西。他说他在部队一切都好，让我们娘俩在家别担心，也别舍不得吃穿。他还说……等他任务完成了，就接我们去随军。”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眼圈也红了。
这番表演，半真半假。钱和布料是真的，对未来的期盼也是她此刻极力伪装出的情绪。一个沉浸在丈夫即将高升、自己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的美梦中的女人，就该是这个样子。
李翠花一听这话，立刻凑了上来，抢着说道：“是啊是啊！解放军同志，你是不知道，我们家建国从小就懂事，有出息！这次提干的事，是不是己经定下来了？正式的通知啥时候下来啊？”
她满脸的急切和贪婪，毫不掩饰。
林干事抬起头，看了李翠花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他没有回答李翠花的问题，而是继续看着苏云，问道：“除了这些，信里还提到别的事情吗？或者说，赵建国同志在离家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比如，关于他这次任务的性质，或者村里的人和事？”
苏云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问题，才是真正的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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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大脑在此刻运转到了极致。她知道，只要她流露出任何一丝对“王瘸子”或者“村里不对劲”的迹象，今天就绝对走不出这个门。
她必须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纯粹的茫然：“特别的话？没有啊。建国他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闷葫芦一个，部队里的事，从来不跟我们女人家说。就说让我们在家好好过日子，照顾好孩子，别的……别的啥也没说啊。”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对了。他走之前，就念叨着说，让我别跟我婆婆置气，说一家人要和和气气的。解放军同志，你说他是不是傻？部队里那么大的事要他操心，他还惦记着家里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这番话，说得又娇嗔又埋怨，把一个只关心家长里短、对外界大事一无所知的农村妇女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同时，也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了。
林干事的笔停了下来。
他合上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锐利，牢牢地盯着苏云，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
“苏云同志，我要提醒你。赵建国同志目前正在执行一项高度机密的特殊任务。任务期间，他将与外界切断一切联系。这是纪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
“所以，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你可能都无法收到他的任何消息。你今天看到的这些钱，可能就是他留给你们母子最后的生活保障。关于他‘提干’的传闻，在没有得到官方证实之前，希望你们不要再对外宣扬。这关系到任务的保密性，也关系到赵建国同志的人身安全。你明白吗？”
苏云呆住了。
她被这番话里蕴含的巨大信息量给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切断一切联系？
最后的生活保障？
关系到人身安全？
这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戳破了她用谎言吹起来的美好泡泡，露出了底下残酷而血淋淋的现实。
她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惨白。这一次，不是装的。
她是真的怕了。
她怕赵建国真的出事了。她怕自己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两行清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眼眶里滑落。她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死死地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比之前任何精心的表演都更具说服力。
一个满心欢喜等着丈夫提干、接自己去享福的女人，突然被告知丈夫身处险境、归期未定、甚至可能再也回不来，这种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巨大落差，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李翠花也傻眼了。她脸上的得意和炫耀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慌乱和恐惧。
“解……解放军同志，你这话是啥意思？俺家建国……他不会有事吧？”
林干事站起身，神情恢复了最初的严肃。他没有回答李翠花，而是对苏云说道：“苏云同志，请你节哀……不是，请你冷静。相信组织，相信军队。我们今天来，只是例行核查，确保家属区的稳定。你们要做的，就是和以前一样，正常生活。如果村里发生任何异常情况，或者有任何可疑人员接触你们，一定要第一时间向公社或者县武装部报告。”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哎，解放军同志！同志！”李翠花追了上去，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被林干事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给逼停在了原地。
越野车很快发动，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了村口。
院子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刚才还围在门口看热闹的村民，此刻也都悄悄地退开了，看向赵家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同情和揣测。
李翠花失魂落魄地走回屋里，一屁股瘫坐在凳子上，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啥叫特殊任务？啥叫切断联系？这……这官是提不成了？”
苏云依旧在无声地流泪，她抱着念念，将脸深深地埋进儿子小小的颈窝里。
没有人知道，在她颤抖的肩膀和压抑的啜泣之下，是一颗正在疯狂跳动的心脏。
她赌赢了。
她用一场完美的表演，暂时骗过了所有人。
林干事最后那番话，虽然残酷，却也给了她一道护身符。它不仅没有戳穿她“提干”的谎言，反而用一个更高级、更模糊的“机密任务”将其覆盖了。从此以后，赵建国不和家里联系，就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而那句“报告异常情况”的警告，更是意味深长。这说明，军方很可能己经盯上了赵建国，只是还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他们今天的到来，既是调查，也是一种震慑。
苏云知道，从越野车开进村子的那一刻起，就有一双阴冷的独眼，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林干事的到来和离去，她和李翠花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表情，都己经被那个人尽收眼底。
而她刚才那场近乎本能的、真实的崩溃，恰恰是打消对方怀疑的，最有力的一击。
现在，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她也彻底暴露在了聚光灯下。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更加小心，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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