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绿色的越野车带起的烟尘，在赵家院门外久久不散，像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苏云的哭声己经停了，但她依旧抱着念念，身体微微颤抖，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两道清晰的泪痕，眼神空洞而绝望。
“完了……全完了……”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李翠花。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屁股跌坐在长凳上，双眼发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官提不成了……人……人可能也回不来了……”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三角眼，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凶光，死死地盯住了桌上那沓鲜红的钞票。
官没了，荣耀没了，未来的靠山也没了。
那这三百块钱，就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钱！把钱给我！”李翠花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像一头饿狼般扑向八仙桌，伸手就要去抢那沓钱。
苏云的反应比她更快。
就在李翠花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钞票的瞬间，一只瘦弱却异常有力的手，闪电般地按住了那沓钱。
是苏云。
她不知何时己经站到了桌边，另一只手依旧紧紧地抱着念念。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眼神却不再空洞，而是燃起了一簇冰冷的、决绝的火焰。
“妈，你这是做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李翠花被她眼中那股骇人的光芒震了一下，但对金钱的渴望很快就压倒了一切。她涨红了脸，唾沫星子横飞：“我做什么？苏云，你别给我装糊涂！你没听到解放军同志说的话吗？建国他……他可能回不来了！这钱是建国的，是老赵家的！就该由我这个当家的来保管！”
“保管？”苏云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是保管到你的口袋里，还是保管到赵秀兰的嫁妆里？”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李翠花被戳中了心事，顿时恼羞成怒，“我是他娘！我替他保管钱财，天经地义！你一个迟早要改嫁的丧门星，有什么资格拿着我们老赵家的钱！”
这话，说得又毒又狠。
要是换做从前，苏云早就被这几句话戳得体无完肤，只能默默流泪。
但现在，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李翠花，一字一句地说道：“只要建国一天没被证实牺牲，我就一天是他的媳妇，是念念的娘。这钱，是建国留给我们娘俩的活命钱！你想要，除非我死！”
“死”字一出口，屋子里的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赵秀兰在旁边看得眼热，见状也赶紧上来帮腔：“嫂子，你怎么能这么跟我妈说话？我哥现在生死未卜，我妈也是担心你年轻守不住财，怕你被人骗了！她老人家替你保管，还不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苏云的目光转向赵秀兰，眼神里的讥讽毫不掩饰，“为了我好，就是在我儿子生病的时候，把救命钱抢走？为了我好，就是天天琢磨着怎么把我赶出这个家门？赵秀兰，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吧，我听着恶心。”
“你！”赵秀兰被噎得满脸通红。
“我什么我？”苏云忽然提高了音量，声音尖锐而凄厉，充满了绝望和疯狂，“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笔钱，就是我跟念念的命！建国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俩就指着这点钱活了！谁敢动这笔钱，我就跟谁拼命！大不了，我抱着念念去跳村口的井，我们娘俩死了，也遂了你们的心愿！”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三百块钱飞快地揣进自己怀里，双手死死地护住，整个人像一头护崽的母狼，充满了攻击性。
她的声音穿透了薄薄的墙壁，传到了院子外面。那些还没走远、正竖着耳朵偷听的邻居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李翠花是什么德行，大家谁不知道？赵建国真要回不来了，这苏云母子俩要是再没了这笔钱，那真是死路一条。
一时间，院门外响起了窃窃私语。
“这李翠花也太不是东西了，儿子刚走，就惦记上抚恤金了。”
“可不是嘛，苏云也怪可怜的。”
李翠花听着外面的议论声，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她没想到苏云竟然敢当着外人的面，把家丑嚷嚷出去。
“你……你这个疯子！疯婆子！”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云骂道。
“对，我就是疯了！”苏云凄厉地笑了起来，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我是被你们逼疯的！从我嫁到这个家，你们哪天让我过过好日子？现在建国不在了，你们就想把我们娘俩往死路上逼！我告诉你们，没门！从今天起，我苏云就带着念念单过！这三百块钱，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拿走一个子儿！”
说完，她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母女俩，抱着念念，转身就进了自己那间低矮的东厢房，“砰”的一声，将门从里面死死地拴上了。
李翠花和赵秀兰被她这通撒泼耍赖的操作，弄得完全傻了眼。
她们怎么也想不通，那个从前任由她们搓圆捏扁的受气包，怎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油盐不进、一碰就炸的疯子？
李翠花气得在原地首跺脚，却又无可奈何。苏云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她要是再敢硬抢，明天村里就能传出她逼死儿媳孙子的恶名。刚才那个解放军同志临走时的话还言犹在耳，她可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把事情闹大。
“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她只能无能狂怒地咒骂着，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笔巨款，离自己越来越远。
东厢房里。
苏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一颗心还在狂跳不止。
怀里的念念被刚才的阵仗吓坏了，小脸煞白，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
“妈妈……怕……”
苏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自己的情绪，用脸颊蹭了蹭儿子柔软的头发，柔声安慰道：“念念不怕，妈妈在呢。妈妈在，谁也不能欺负我们。”
她抱着儿子坐到床沿，那颗因愤怒和后怕而剧烈跳动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
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一半是演戏，一半也是真情流露。李翠花的贪婪和无情，再次刺痛了她。但她知道，这场戏必须演，而且要演得足够疯，足够真。
只有让所有人都觉得她苏云是个为了钱连命都不要的泼妇，才能暂时保住这笔钱，保住她和儿子的生路。
她悄悄走到窗边，从窗户纸的破洞里，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院子里，李翠花和赵秀兰还在低声咒骂着什么。
而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让她憎恶的身影，从她家的院墙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是王瘸子。
他依旧是那身破烂的打扮，佝偻着背，手里拎着一个捡破烂用的破麻袋。他走得很慢，路过她家门口时，脚步似乎顿了一下。那只浑浊的独眼，状似无意地朝着院子里瞥了一眼。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苏云仿佛都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阴冷和审视。
她的心，瞬间揪紧了。
他看到了。
刚才院子里发生的一切，他一定都看到了。
一个因为丈夫可能牺牲而崩溃，为了保住抚恤金而撒泼发疯的女人。
这，应该就是他想要看到的吧。
王瘸子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口。
苏云却站在窗边，久久没有动弹。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赵建军的疑心，绝不会这么轻易就打消。他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随时都可能探出头来，给她致命一击。
夜，渐渐深了。
李翠花母女的咒骂声也终于停歇。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
苏云仔细地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她们都回屋睡了，才点亮了那盏昏暗的煤油灯。
她从怀里掏出那三百块钱，借着豆大的火光，一张一张地仔细数了一遍。
没错，是三百块。
这笔钱，现在是她的武器，也是她的催命符。她绝不能像上一世那样，轻易地被人夺走。
她将钱分成几份。一份大约五十块，用手帕包好，藏在了枕头底下，这是她日常要用的。剩下的二百五十块，她用油纸仔细包好，然后搬开床头那个破旧的木箱子，将钱塞进了墙角的一处砖缝里，又用烂泥和稻草伪装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看着在自己身边熟睡的儿子，小小的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安。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
念念，妈妈一定，一定能保护好你。
她躺了下来，却毫无睡意。
林干事的话，赵建军的出现，李翠花的贪婪，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一幕幕地闪过。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比想象中还要危险。
她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下去了。她必须主动出击，找到破局的办法。
赵建国信里提到的那个李大伯，或许是她唯一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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