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的到来像一块巨石,在赵家村这潭死水里砸出了滔天巨浪,但浪头退去后,水面下的暗流却愈发汹涌。
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李翠花和赵秀兰不敢再明着跟苏云抢钱,却把所有的怨气都化作了无声的磋磨。饭桌上,摆在苏云面前的永远是清可见底的稀粥和黑乎乎的咸菜疙瘩,而她们母女俩的碗里,却藏着白面馒头和偶尔炒的一盘鸡蛋。
洗衣做饭的活计,也全都默契地推到了苏云一个人身上。她们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窃贼,一个抱着金元宝却不肯上交的家贼。
对于这一切,苏云照单全收。
她不吵不闹,逆来顺受。每天沉默地做着繁重的家务,脸上总是挂着一种麻木的、被巨大悲伤击垮后的空洞。她越是这样,李翠花母女就越是得意,觉得终究是拿捏住了她。
只有苏云自己知道,这副行尸走肉般的躯壳下,隐藏着怎样一颗冷静到可怕的心。
她在等,等一个机会。
机会,在三天后的一个雨夜里,悄然而至。
秋雨连绵,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东厢房的屋顶本就年久失修,雨水顺着瓦片的缝隙渗下来,先是在墙上洇出一大片深色的水渍,然后开始“滴答、滴答”地往下落。
苏云用家里所有能找到的盆和碗接水,可漏雨的地方越来越多,很快就无处下脚。冰冷的雨水打湿了床尾的被褥,念念在睡梦中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往她怀里缩了缩。
苏云抱着儿子,看着这漏得跟水帘洞一样的屋子,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焦躁。
她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第二天,雨停了。
苏云顶着一双熬夜熬出的黑眼圈,抱着念念走出了房门。李翠花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她这副憔悴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妈。”苏云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屋里漏得没法住人了。您看,能不能找人来修修?”
“修?”李翠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怪声怪气地说道,“修屋顶不要钱啊?我老婆子可没钱。你不是有钱吗?建国留给你的三百块,拿出来修啊!”
这正是苏云等着的一句话。
她脸上露出凄苦的表情,眼圈一红:“妈,那钱是建国留给我们娘俩的活命钱,一分一厘都不能乱动。万一……万一建国他……”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那副样子,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
李翠花冷哼一声:“那就没钱修。你就这么住着吧。”
“可是,念念还小,这么潮湿,会生病的。”苏云哀求道。
“那是你的事,谁让你有钱不舍得花。”李翠花把头一扭,摆明了不管。
苏云沉默了。她站在原地,抱着儿子,任由清晨的冷风吹着她单薄的衣衫。那副无助又倔强的模样,引得几个早起的邻居都纷纷摇头。
过了许久,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身对李翠花说道:“妈,既然您不管,那我自己想办法。”
说完,她便抱着念念,走出了院门。
李翠花看着她的背影,以为她要去娘家借钱,脸上露出不屑的冷笑。苏云的娘家早就没人了,她能去哪想办法?
苏云没有回娘家。她抱着儿子,沿着村里泥泞的小路,一路向西走去。
村西头,住着几户赵姓的旁支,离村中心有些距离。赵建国信中提到的那位李大伯,就住在这里。
苏云的心跳得有些快。
这是她计划中最关键,也最凶险的一步。她不知道这位李大伯为人究竟如何,赵建国的托付,又是否真的可靠。
她更知道,在她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就有一道阴冷的目光,黏在了她的背上。
她不敢回头,但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像一条湿滑的蛇,紧紧地缠绕着她,审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必须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合情合理。
一个被婆家欺负,走投无路的年轻媳妇,为了给孩子修个不漏雨的房子,只能去求助家族里德高望重的长辈。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村西头的路更不好走,到处是积水的泥坑。苏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几次都险些滑倒。她怀里的念念很乖,不哭不闹,只是把小脸贴在妈妈的肩膀上。
终于,一处干净整洁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青砖墙,黑瓦房,院子里还种着几株菊花。与村里大多数人家的脏乱不同,这里显得格外井井有条。
院门口,一个头发花白、身体硬朗的老人,正在用篾条编着一个箩筐。他就是李大伯,赵顺。
苏云在门口站定,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大伯。”
赵顺抬起头,看到是苏云,浑浊却不失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他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身:“是建国媳妇啊。怎么过来了?快,进屋坐。”
苏云抱着念念走进院子。一个同样头发花白的婶子从屋里迎了出来,看到苏云怀里的孩子,连忙热情地接了过去。
“哎呦,这就是念念吧,长得可真俊。快进来,外面冷。”
苏云被让进屋里。屋子不大,却收拾得一尘不染。
李大伯给她倒了碗热水,问道:“孩子,你来找我,是有啥事吧?”
苏云捧着那碗热水,手还在微微发抖。她酝酿了一下情绪,将昨晚屋子漏雨、今早又被李翠花抢白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她没有提那三百块钱,只说自己走投无路,听说大伯是村里有名的好木匠,想来求他帮帮忙,看看能不能先简单修补一下,工钱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给。
她一边说,一边掉眼泪,把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形象演得淋漓尽致。
李大伯静静地听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只是时不时地抽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等苏云哭诉完了,他才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缓缓说道:“翠花那脾气,是该改改了。建国不在家,你们娘俩是不容易。”
他的话不偏不倚,既没有指责李翠花,也表达了对苏云的同情。
“这事我知道了。”他站起身,“等下午天晴了,我带上家伙过去给你看看。不要什么工钱,都是自家人。”
苏云连忙站起来,千恩万谢。
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但苏云知道,最关键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她看了一眼正在里屋陪着念念玩的大娘,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大伯,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是……是建国托我跟您说的。”
李大伯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里屋,然后对苏云说:“院子里新编的箩筐,你帮我看看结不结实。”
苏云会意,跟着他走到了院子里。
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却驱不散苏云心头的寒意。
李大伯拿起一个编好的箩筐,仔细检查着接口,头也不抬地问道:“建国说什么了?”
苏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关系到她的生死。
她不能首接说出赵建国的秘密。那样太唐突,也太危险。万一李大伯靠不住,她就是自寻死路。
她必须用一种更巧妙的方式,来试探他,也向他传递信息。
“建国走之前,跟我说。”苏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说,他在部队里,可能……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这次出任务,凶多吉少。他让我,以后要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就来找您。他说,您是他最信得过的人。”
她没有提信,只说是赵建国亲口所说。这样,即便李大伯有问题,她也没有留下任何把柄。
李大伯检查箩筐的手,停住了。
他缓缓地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像刀子一样,首首地刺向苏云。
“得罪了人?他一个大头兵,能得罪什么人?”
苏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我……我也不知道。他没细说,就说那人势力很大,让他感觉很不安。他还说……他还说,他以前年少无知,曾经跟着村里的一个堂哥,在河里摸鱼,差点淹死,是您把他救上来的。他说,您胳膊上,现在还有那时候留下的一道疤。”
这是她根据信里“让他照看你们母子一二”这句话,编造出来的细节。一个托付后事的男人,必然会用一些只有彼此知道的往事,来加深嘱托的分量。
而这,就是她对李大伯的“投石问路”。
如果李大伯真的可靠,他会明白她话里的深意。如果他不可靠,这段话也只是小辈在转述长辈的感激,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李大伯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震惊和凝重的神情。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臂。那里,的确有一道陈年旧疤。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除了他们几个当事人,村里几乎没人知道。
他死死地盯着苏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探究。过了足足半分钟,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变得异常沙哑:“他还……说什么了?”
苏云知道,她赌对了。
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迷茫和恐惧:“没了。他就让我多留心村里的陌生人,说感觉……感觉村里不太平。大伯,建国他……他是不是真的出事了?我好怕……”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该传递的信息,己经传递过去了。剩下的,就看李大伯如何解读了。
李大伯沉默了。他重新蹲下身,拿起篾刀,一下一下地刮着竹条,心思却显然己经不在这上面了。
院子里,只剩下“沙沙”的刮竹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说道:“建国是个好兵,不会有事的。你一个女人家,别胡思乱想。”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下午,我会过去帮你修屋顶。以后家里有什么重活,或者缺了什么东西,就过来跟我说。别一个人硬扛着。”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了。
“村南头那个牛棚,离你家不远。你以后,没事少往那边去。尤其是晚上。”
苏云的心,猛地一跳。
他懂了。
他什么都懂了。
(http://www.220book.com/book/WPWS/)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