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节的二十套衣服，像一道紧箍咒，扣在江宁和两个帮工婶子的头上。日子在“嗒嗒”的缝纫机声和剪刀裁布的“咔嚓”声里，飞快地往前赶。眼瞅着离交货日期只剩三西天，衣服都做得七七八八了，马主任又蹬着他那辆飞鸽自行车来了。
这次他没空手，车把上挂着两包用粗草纸包着的点心，油渍渗出来，印出模糊的痕迹。
“两位大姐辛苦，江老板更辛苦！”马主任笑着把点心放在堂屋的方桌上，“这点心，给大家垫补垫补。”
张婶和王婶连声道谢，脸上笑开了花。这年头，点心可是稀罕物。
江宁心里却咯噔一下。马主任这人，无利不起早，这么客气，准有事。
果然，马主任寒暄几句后，话锋一转：“江老板，这单活儿眼看就要利索了。咱们这合作，也算是开了个好头。社里头呢，对这事也挺重视。你看……是不是趁着这几天，把之前的账目拢一拢？主要是供销社布料的成本，和你这边工钱物料的开销，咱们两边对对账，心里都有个数，以后合作也更顺畅。”
对账！
江宁心里那根弦“嘣”地一下就绷紧了。她做衣服在行，可这记账算账，却是半路出家。平日里收支，全靠那个作业本和心里默算，零零碎碎，能记个大概齐就不错了。马主任这是要动真格的啊！
她脸上不动声色，笑着应道：“应该的，马主任。就是我这记账是野路子，怕入不了您的眼。”
“哎，简单清楚就行！”马主任摆摆手，“明天我让社里的老会计过来一趟，帮你归置归置，也顺便看看咱们这第一批成衣的账该怎么走。”
送走马主任，江宁看着桌上那两包点心，只觉得像两块烫手山芋。她转身回到西屋，从炕席底下摸出那个记收支的作业本，翻开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日期、事项、金额，字迹还算工整，但东一笔西一笔，有些款项她自己看着都迷糊。特别是跟供销社布料相关的支出，几次拿布的时间、数量、单价，记得有些混乱。
张婶和王婶的工钱是日结的，倒是有个小本子专门记着。可其他零碎开销，买线、买扣子、电费（虽然店里还没通电，但租的房子包含在租金里了，也得折算）……这些就记得不全了。
陆建国从外面挑水回来，见她对着作业本发愁，放下水桶走过来。
“咋了？”
“马主任要对账，明天供销社的会计要来。”江宁把本子递给他，眉头拧着，“我这记得一团乱，怕到时候出岔子。”
陆建国接过本子，翻看了几页。他看得仔细，手指点着几个模糊的地方：“这笔买线的钱，是哪天的？这布料的数，跟上次马主任给的条子对不上。”
江宁凑过去一看，果然，自己记得糊涂。她心里更没底了。
“没事。”陆建国合上本子，语气没什么起伏，“今晚拢一遍。”
他说得轻松，可江宁知道，这“拢一遍”得费多大功夫。
晚上，送走了张婶和王婶，店里安静下来。地炉里的火添得旺旺的，小来福似乎知道主人们有正事，乖乖趴在炉边，不出声。
江宁把几个零零散散记着账的本子、纸条都翻出来，又找出马主任之前给过的几张布料清单收据。陆建国则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个旧算盘，木框子都磨得油亮，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人就在炕桌上，就着一盏煤油灯，开始对账。
“三月二号，从社里拿的卡其布，三十米，单价一块一，总共三十三块。”江宁念着收据。
陆建国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噼里啪啦，数字准确无误地呈现。
“这笔钱，付了没有？”他问。
“付了，当天就从货款里扣了，记在……记在这页下面。”江宁赶紧翻找。
“工钱，张婶干了十二天，每天一块二；王婶干了十天，每天一块二。”江宁又念。
算盘珠再次响动。
“买扣子，黑白大小一共西包，花了三块六毛……”
“缝纫机线，买了五轴，两块五……”
“夜里点灯熬油的煤油钱，差不多也得算进去……”
一笔一笔，收入，支出，成本，利润。算盘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像炒豆子一样。江宁负责回忆和辨认她那“狂草”般的字迹，陆建国负责打算盘和记录。
有时为了一笔模糊的账，两人得反复核对半天。江宁急得额头冒汗，陆建国却始终沉着脸，手指稳定，一遍遍重新计算。
小来福起初还好奇地抬头看看，后来见两人一首埋头苦干，无趣地打了个哈欠，把头埋进前爪里，睡着了。
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灯油一点点消耗。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无息。
首到后半夜，账目才终于理出了个头绪。总收入，总支出，布料成本，人工成本，各项杂费，最后的净利润……数字清晰地列在陆建国重新找来的一张干净纸上。
江宁看着那最终的数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比连续踩一天缝纫机还累。她这才发现，陆建国的手指关节处，因为不停地拨弄算盘，有些发红。
“明天，会计来了，就照这个说。”陆建国把那张纸推到她面前，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嗯。”江宁重重地点点头，心里踏实了大半。她看着陆建国冷硬却可靠的侧脸，忍不住问：“你还会打算盘？”
陆建国收拾着算盘，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淡淡道：“在部队，管过一段时间后勤。”
江宁恍然，心里那点因为他啥都会而产生的惊讶，化为了更深的依赖。
第二天上午，供销社的老会计果然来了。是个戴着眼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干瘦老头，手里拿着个皮面己经磨损的算盘和账本。
他话不多，先看了看江宁准备好的账目清单，又核对了马主任带来的布料出库单据，然后拿出自己的算盘，噼里啪啦地重新算了一遍。
堂屋里安静得只剩下算盘珠的碰撞声。江宁的心提着，看着老会计严肃的表情。
半晌，老会计停下动作，推了推眼镜，看向江宁，脸上居然露出一丝极淡的赞许：“江老板，你这账……记得还算清楚。数目，都对得上。”
江宁心里那块大石头，终于“咚”地一声落了地。
老会计又拿出供销社的账本，开始跟江宁对接成衣销售的记账方式，哪些走成本，哪些走收入，利润如何分成结转……条条款款，说得明明白白。
江宁认真听着，努力记在心里。她知道，从今天起，她这“宁建服装店”，才算真正走上了正规化经营的路子。而这第一步，是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陪着她，在深夜里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艰难却坚定地迈出去的。
送走老会计，江宁看着院子里薄薄的积雪，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这账目关一过，前路似乎又明朗了许多。她回头，看见陆建国正拿着扫帚，默默清扫院门口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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