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节的二十套衣服，紧赶慢赶，总算在 节前一天，齐齐整整地交到了刘秘书手上。刘秘书带着几个妇女主任来验货，一件件仔细看过，试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当场结了尾款。江宁揣着那笔厚厚的工料钱，感觉这几个日夜的辛苦都值了。
跟供销社的合作也渐渐步入正轨。成衣专柜摆出去后，反响居然不错，尤其那些时新又不太扎眼的衬衫裤子，很受镇上年轻干部和老师的欢迎，马主任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真切。账目经过老会计的“点拨”，江宁也开始学着用更规范的方式记录，虽然还是觉得麻烦，但心里踏实。
就在她觉得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一阵邪风毫无预兆地刮了过来。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江宁正在店里给一件刚做好的男士“的卡”中山装烫领子，电烙铁嗞嗞地冒着白气。两个穿着白衬衫、腋下夹着人造革公文包的男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店里。走在前面的约莫西十多岁，面色严肃，跟在后面的年轻些，手里拿着个笔记本。
“同志，做衣服吗？”江宁放下烙铁，招呼道。
年长的男人没接话，目光在店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墙上那个镶着营业执照的玻璃框上，停留了几秒。他掏出一个小红本，在江宁面前晃了一下：“我们是县税务局稽查股的，我姓孙，这位是小李。接到群众反映，来核查一下你们‘宁建服装店’的纳税情况。”
税务局！查税！
江宁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纳税？她这个体户执照才办下来多久？光顾着埋头干活、扩大经营，压根还没仔细琢磨过纳税这回事！马主任好像提过一嘴，说刚开始规模小，可能暂时还不到起征点，但具体怎么弄，她根本没概念！
“孙……孙同志，李同志，您们好。”江宁强自镇定，手心却开始冒汗，“我们这店刚开张没多久，执照都在这里，纳税的事……我还不太清楚具体章程……”
孙股长脸上没什么表情，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小李则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不清楚章程不是理由。”孙股长声音不高，却带着公事公办的压迫感，“按照国家政策，个体工商户取得营业收入，就应该依法申报纳税。你把从开业到现在所有的账本、凭证、合同、收款记录，都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账本！凭证！江宁心里叫苦不迭。她那点“野路子”记账，糊弄自己还行，哪经得起专业人员的核查？而且很多收入支出，根本就没留凭证！
她硬着头皮，把那个改进后的作业本账本，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收据、供销社的布料单子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孙股长拿起账本，一页页翻看，眉头渐渐皱紧。小李也凑过来看，不时在小本子上记着什麼。
“江老板，你这账目记得太不规范了。”孙股长指着账本上几处模糊的地方，“收入支出混杂，很多款项没有对应凭证，时间顺序也混乱。还有，你跟供销社合作的这部分收入，是怎么核算的？成本如何分摊？这些都没有体现。”
江宁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发烫。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先生抓到错处的小学生，站在那儿，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孙同志，我们……我们小本经营，刚开始，很多规矩不懂……”她试图解释，声音都有些发干。
“不懂不是逃避纳税义务的借口。”孙股长合上账本，语气严厉起来，“根据我们初步判断，你开业以来的营业收入，很可能己经超过了起征点。按照相关规定，你需要补缴税款，并接受处罚。”
补税！罚款！这几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江宁心上。她辛辛苦苦、没日没夜挣来的钱，难道还没捂热乎，就要交出去一大笔？还要罚款？
就在这时，店门帘一动，陆建国挑着一担水走了进来。他显然听到了里面的对话，放下水桶，目光沉静地看向两位税务干部。
“同志，什么事？”他走到江宁身边，语气平稳。
孙股长打量了一下陆建国，又把情况简单说了一遍。
陆建国听完，脸上没什么波澜，只问：“需要补多少？罚多少？”
“具体数额需要进一步核查你们的实际经营情况才能确定。”孙股长公事公办地说，“今天我们先调取这些账本和凭证回去研究。你们也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其他收入没有入账。过几天我们会再来。”
小李上前，开始收拾桌上的账本和那些散乱的字据。
江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一笔一划记下的账本被收走，心里又急又气，却又无可奈何。她知道，这次麻烦大了。
陆建国按住她微微发抖的手，对孙股长道：“账本你们可以带走核查。但我们经营合法，执照齐全，该尽的义务不会推脱。只是希望核查能公平公正。”
孙股长看了陆建国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冷静。“这个自然。我们依法办事。”
送走两位税务干部，店里陷入了沉寂。刚才还觉得暖洋洋的阳光，此刻照在身上，却有点冷飕飕的。
江宁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脸色发白。“怎么办……他们要是真罚一大笔钱……”
陆建国没说话，走到门口，看着税务干部离开的方向，眼神深邃。他转身回来，倒了一碗热水递给江宁。
“别慌。”他声音低沉，“账目我们改过，比以前清楚。合作的部分，有供销社的底子可查。”
“可是……很多零碎收入，根本没记……”江宁捧着碗，手指冰凉。
“想起来多少，补多少。”陆建国语气依旧平稳，“该认的认。”
他顿了顿，又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江宁抬起头，看向他：“你是说……有人举报？”
陆建国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桌面，那里原本放着她的账本。“嗯。 timing 太巧。”
刚跟供销社合作顺利，刚交了“三八”节的大单，名声正响的时候，税务就上门了。这背后要是没人“指点”，谁信？
江宁心里一阵发寒。会是谁？王师傅？王为民？还是其他眼红的人？
小来福似乎也感受到凝重的气氛，不再趴着，站起来，蹭着江宁的小腿，发出呜呜的安慰声。
江宁看着脚边的小狗，又看看身旁沉默却像山一样可靠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慌没用。该来的总会来。既然有人不想让她好过，那她就偏要过得更好！
查账是吧？补税是吧？她认！但想凭这个就把她打趴下，没门！
她站起身，走到缝纫机前，重新拿起那件烫了一半的中山装。
“嗒”的一声，她推上了电闸。电烙铁重新开始发热。
“干活。”她对陆建国说，也对自己说。
店铺里，再次响起了熨烫的嗞嗞声。只是这声音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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