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
长崎市一家小型出版社的会议室里,空气凝滞。编辑松本面前摊开着作家草薙厚子的书稿清样——《なぜ大人は、子供の殺意に気づかなかったのか》(为什么大人没有注意到孩子的杀意)。最后一章的修订正在进行,焦点聚集在当年佐世保案件那令人窒息的后续。
“这里,”草薙老师用笔尖轻轻点着一段关于受害者家属近况的文字,“御手洗家至今没有等来任何形式的道歉。我们是否应该写得更……首白一些?”
松本编辑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法律程序早己终结,加害者受《少年法》保护,我们能做到的,只是呈现事实,避免二次伤害。”他顿了顿,翻到另一页,“倒是这里,关于‘白纸’的比喻,我觉得是整个书稿的点睛之笔。”
草薙厚子沉默地点点头。那个比喻,源自她多次走访教育界人士和儿童心理专家后的深刻感触。孩子的心灵,确如白纸般纯净,但也正因如此,任何落下的笔墨——无论是家庭关爱的缺失、校园人际的挫败,还是网络虚拟世界的恶意、影视文学中未经引导的暴力呈现——都会留下远比世界更清晰、更难以磨灭的痕迹。
……
就在草薙厚子为书稿做最后修订的同时,九州地区某个人口不过数万的小城里,一家便利店迎来了清晨的第一批客人。收银台后,一个穿着员工制服的年轻女性正熟练地扫码、装袋。她看起来二十岁出头,面容普通,神情有些淡漠,与周围小城缓慢的节奏似乎融为一体。偶尔有熟客会和她搭话,她也只是简短回应,从不主动交流。
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在官方记录和支援体系的保护下,她以一个新的身份,在这里开始了“回归社会”后的生活。她就是石采摘。国立金川学院的数年改造与治疗,据报告显示“取得了一定成效”,她学会了基本的社交规则,掌握了独立生活的技能。但那些深植于早期发育和大脑结构中的障碍,那些曾引发滔天巨浪的认知与情绪模式,是否真的被彻底“矫正”?无人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她按时上下班,住在政府提供的简易公寓里,几乎不与邻居往来。她的父母,据极少数的知情人士透露,曾表示“女儿己经改造好了,和家人关系亲近了很多”。但这“亲近”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真正的情感连接,还是仅仅意味着不再发生激烈冲突?那个十一岁春天发生在学习室的血腥一幕,是否会在某个寂静的深夜,重新闯入她的梦境?这一切,都被深深埋藏在她的沉默之下,成为永不为人知的秘密。
而在佐世保,大久保小学的操场边,一棵被命名为“惠美樱”的纪念树年年花开如霞。每年的六月一日,学校都会举行“关生命日”的纪念仪式,全校师生为御手洗惠美默哀。然而,正如草薙厚子在书稿中尖锐指出的那样,教育部门出于“避免给孩子造成心理压力”的考量,始终未将事件的详细真相和警示同步给学生和教师。纪念,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一种流于形式的、被抽空了具体悲剧内核的仪式。恐惧被隔离了,但深刻的教训,是否真的被汲取?
御手洗家早己搬离了佐世保这个伤心地。他们曾经在网络世界发出的、那篇饱含血泪的《如果道歉,随时欢迎你来》的文章,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未曾得到任何回应。石采摘及其家人,从未与他们有过任何联系,更遑论道歉。伤害,成了他们生活中一道永不愈合的、静默的伤口。失去女儿的悲痛,与加害者及其家庭近乎冷酷的沉默,共同构成了他们余生无法摆脱的阴影。
草薙厚子最终在书稿的结尾处,保留了那个“白纸”的比喻,但增加了一段更沉重的思考:
“……我们总是轻易地将孩子的心灵比作白纸,却常常忘记,执笔作画的,并不仅仅是他们自己。家庭、学校、社会,乃至那个充斥着未经分级信息的虚拟世界,我们每一个成年人,都在某种程度上,是那执笔之人。佐世保的悲剧,并非一张白纸主动染上的污渍,而是无数只或疏忽、或无力、或冷漠的手,共同涂抹出的绝望图景。当我们震惊于污渍的浓黑时,是否更应反思,我们为何提供了那样的墨水,又为何在她即将涂鸦时,移开了本该引导的手?”
她的笔锋没有停留在简单的谴责,而是指向了更深层的社会结构性困境:未成年人保护法与惩戒效力的平衡、校园隐性欺凌的识别与干预、网络时代儿童心理健康面临的挑战、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的衔接断层……
几乎在草薙书稿定稿的同一时间,日本国会一项关于进一步修订《少年法》的议案,正因各方意见争执不下而陷入僵局。佐世保案件,以及其后发生的几起低龄恶性案件,如同幽灵般徘徊在辩论现场。支持降低刑事责任年龄的一方,与强调教育挽救的一方,都无法彻底说服对方。
夜幕降临,九州那个小城的便利店灯火通明。石采摘清点完最后一笔账款,锁好店门,走入沉沉的夜色里。她的背影普通,融入人群便再难辨认。她似乎拥有了法律和社会体系所能给予的、一个“改造成功”者最好的结局——隐匿与新生。
而在东京,草薙厚子合上了最终确认的书稿。她知道,这本书的出版,或许无法改变任何己经发生的悲剧,也无法迫使那个在便利店工作的年轻女性说出迟来的“对不起”。它所能做的,仅仅是在那片曾经被鲜血和狂热浸染过的土壤上,立下一块沉默的警示牌。
牌子上没有答案,只有一个沉重的、持续拷问着整个世界的问题:
下一次,我们能否更早地,看见那张白纸上,不该出现的、危险的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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