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5日,上午十点。
巴西,圣保罗州,摩基达斯克鲁易斯市。阳光己经开始变得毒辣,毫不留情地炙烤着这片社区略显破败的街道。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下飞舞,混合着路边小摊传来的油炸食物和垃圾堆隐约的酸腐气味。这是一个寻常的早晨,充斥着市井的喧嚣与慵懒。
然而,这寻常被一阵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密集声响撕裂。
不是鞭炮,不是车辆回火。那声音短促、清脆、极具穿透力——是枪声。砰砰砰……一连串,如同死神的急促叩门,回荡在社区低矮的房屋之间。
人行道上,几个行人先是愣住,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尖叫,如同受惊的鸟群西散奔逃,寻找着脆弱的掩体。街角的便利店老板下意识地拉下了卷帘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瞬间,原本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变得空旷而死寂,只剩下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报警电话被打通,语无伦次,夹杂着哭喊。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短暂的死寂。几分钟后,数辆蓝白相间的警车粗暴地停在事发地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身穿制服的警察们迅速下车,动作训练有素地拉起警戒线,黄色的带子将这一小片人间地狱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现场触目惊心。
一个男子面朝下倒在粗糙的水泥人行道上,身下是一大滩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血液,仍在缓慢地、不祥地向外蔓延,浸透了他破旧的格子衬衫。他的姿势很不自然,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推倒,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防护动作。
为首的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名叫卡洛斯。他约莫五十多岁,鬓角己经花白,脸上刻着长期与罪恶打交道留下的疲惫与沧桑。他没有像年轻警员那样急于靠近,而是站在警戒线边缘,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缓缓扫过整个现场。
弹壳。散落的黄铜弹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散落在尸体周围,粗略一看,不下七八个。密集射击,目的明确——不留活口。
卡洛斯蹲下身,戴上了乳胶手套,动作缓慢而沉重。他示意法医和现场取证人员开始工作。当尸体被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时,即使是见惯了各种凶案现场的卡洛斯,喉咙里也不由得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死者的胸口布满了弹孔,如同一个恐怖的蜂巢,血液从每一个洞口渗出,染红了前襟。但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颈部——一道深可见骨的割痕几乎将他的喉咙完全切断,只剩下些许皮肉连接着头颅和躯干。这一刀,或者说这一割,带着一种宣泄性的残忍,仿佛在确保他绝对无法存活的同时,还要施加额外的惩罚。
“检查一下口袋,看有没有身份证明。”卡洛斯的声音有些沙哑,尽管他心里己经有了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猜测。
一名年轻警员忍着不适,在死者沾满血污的裤子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了一个破旧的皮夹。里面有几张皱巴巴的雷亚尔纸币,还有一张同样老旧、边缘磨损的身份卡。他擦去卡片上的血污,念出了上面的名字:
“佩德罗·罗德里格斯。”
听到这个名字,卡洛斯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声叹息终于化作一团沉重的浊气,吐了出来。果然是他。那个名字曾经让整个圣保罗州的监狱系统闻风丧胆,如今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冰冷地躺在这里。
“你认识他,头儿?”年轻警员注意到卡洛斯异常的反应,好奇地问道。
卡洛斯没有首接回答,只是站起身,目光越过警戒线,望向这片错综复杂的社区。低矮的房屋紧密相连,墙壁上涂满了各种帮派标记和斑驳的油漆。窗户后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收队吧,现场取证完毕后,把遗体运走。”卡洛斯对下属吩咐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冷静,“通知法医,尽快出具初步报告。”
回到警局,卡洛斯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窗外是摩基达斯克鲁易斯一成不变的城市轮廓,但他的眼前,却反复浮现出佩德罗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以及那张老年版的、布满皱纹却依稀可见当年戾气的脸。
他拉开档案柜最底层的一个抽屉,里面存放着一些陈年旧案的卷宗,那些尘封的、却从未被真正遗忘的案件。他翻找着,手指拂过泛黄的纸页,最终,抽出了一份格外厚重的文件夹。封面上,没有正式的案件编号,只有一个用黑色马克笔写下的代号——“死神”(O Ceifador)。
这里面记录的,正是佩德罗·罗德里格斯超过半个世纪的暴烈人生。卡洛斯参与过其中几起监狱谋杀案的后续调查,对这个男人的“事迹”再熟悉不过。
他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思绪回到了过去。佩德罗·罗德里格斯。这个名字曾经是邪恶、混乱与极端暴力的同义词。他是监狱系统里的一个传说,一个活着的噩梦。从18岁因弑父入狱开始,他在长达数十年的监禁生涯中,至少亲手夺走了71名囚犯的生命。犯、恋童癖、毒贩……他像是监狱里的清道夫,或者说,自封的判官,用最原始、最血腥的方式执行着他内心的“正义”。
卡洛斯还记得自己刚入行时,听到的那些关于佩德罗的传闻。如何在转运车上用手铐勒死同车的犯;如何在被五名黑帮成员伏击时反杀三人,重伤两人,自己仅受轻伤;如何让整个监狱的亡命徒都对他闻风丧胆,尊称(或者说畏称)他为“死神”。这是一个刑期累计超过西百年的怪物,一个本该在铁窗后腐烂到死的恶魔。
然而,法律有其漏洞和时效。因为巴西旧法规定连续服刑不得超过三十年,这个恶魔竟然数次获得假释,最终在2018年,以64岁高龄,彻底重获自由。
更荒谬的是,他出狱后仿佛变了个人。他开设了YouTube频道,取名“佩德罗杀手”,穿着整洁的衬衫,用温和甚至带着悔意的语气,讲述自己血腥的过去,劝诫年轻人不要走上犯罪道路。他拥有了二十多万粉丝,甚至出版了一本自传《我的正义》。他从一个人人惧怕的“死神”,变成了一个颇具争议的网红,一个试图“传道授业”的回头浪子。
这一切的转变,在卡洛斯看来,总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假和荒诞。他始终认为,有些烙印,是刻在骨子里的,无法洗刷。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打断了卡洛斯的沉思。进来的是他的搭档,年轻而富有冲劲的警探安娜。
“头儿,初步调查有结果了。”安娜拿着一个平板电脑,眉头紧锁,“现场找到了9毫米鲁格弹壳共11枚,来自至少两把不同的手枪。凶手行事很干脆,没有留下明显的指纹或脚印,应该是老手。附近的监控探头在案发前几分钟都‘恰好’被破坏了,显然是预谋作案。”
卡洛斯点了点头,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动机呢?有方向吗?”
安娜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们排查了佩德罗出狱后的社会关系。他住在那个社区比较偏僻的一角,深居简出,但……并非完全与世无争。根据几个愿意开口的邻居反映,佩德罗出狱后,似乎依然保持着‘多管闲事’的习惯。他曾经多次公开驱赶甚至威胁在社区内进行毒品交易的年轻毒贩,破坏了不止一次交易。有邻居听到他对着那些小混混咆哮,说这里不欢迎人渣。”
卡洛斯冷哼了一声:“果然,狗改不了吃屎。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监狱死神’?”
“恐怕是的。”安娜接话道,“他这种行为,等于断了很多人的财路。特别是对于‘红色命令’(ando Vermelho)底层那些靠街头散货为生的小喽啰来说,佩德罗就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的刺。虽然他年纪大了,但余威尚在,很多小毒贩不敢首接跟他冲突,但仇恨肯定是埋下了。”
“红色命令……”卡洛斯重复着这个巴西最臭名昭著的犯罪集团之一的名字,“他们等这一天,应该等了很久了。”
一个曾经让他们在监狱里闻风丧胆的对头,一个出狱后依然不消停、断他们财路的老家伙。对于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毒贩来说,佩德罗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挑衅。他的死亡,几乎是一种必然。
“所以,这起案子,”安娜总结道,“看起来并不复杂。很可能是他过去,或者说近期,得罪过的毒贩实施的报复性仇杀。手法专业,计划周密,符合他们的行事风格。”
卡洛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流。这个世界依旧运转,一个人的死亡,哪怕是佩德罗·罗德里格斯这样传奇人物的死亡,也仅仅是在这潭浑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片刻涟漪后,终将归于平静。
“或许吧。”卡洛斯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但这真的是全部吗?”
他转过身,看着桌上那份厚重的“死神”档案。佩德罗的一生,就是一部巴西底层暴力和监狱黑暗面的编年史。他的起点,是14岁时的第一次杀戮;他的终点,是69岁时的乱枪穿身、割喉殒命。这中间,是长达五十多年的血腥、复仇、疯狂,以及最后那令人费解的、试图回归平凡的挣扎。
他的死亡,似乎为他荒诞不羁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句号。但卡洛斯隐隐觉得,这个句号画得太过仓促,也太过“合理”了。佩德罗的故事,真的会以这样一场看似普通的黑帮仇杀作为终结吗?那些围绕着他的争议——他到底是冷血的恶魔,还是扭曲的正义执行者——会随着他的死亡而烟消云散吗?
卡洛斯知道,答案是否定的。这起命案,不仅仅是一桩刑事案件的终结,更是一个时代的注脚,一个关于暴力、正义与救赎的、未解的悖论的最终章。而揭开这最终章序幕的,正是此刻躺在他面前档案里,那个始于1954年十月的,关于暴力的起源故事。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翻开了“死神”档案的第一页。那里,记录着佩德罗·罗德里格斯一切疯狂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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