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询说出“准奏”二字时，整个太极殿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他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而沙哑：“退朝。”
百官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后，以一种近乎仓皇的姿态鱼贯而出。没有人敢多看龙椅上的天子一眼，更不敢抬头去瞧那位依旧立于殿中的皇太后。安国公安崇面如死灰，被几个同僚半扶半拖地带了出去，像一滩烂泥。太监王进忠则低垂着头，眼底闪烁着怨毒的光芒，悄无声息地退到了角落。
很快，宏伟的殿宇内只剩下赵贞与李询母子二人。
殿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光线从高大的窗格透进来，将母子俩的身影拉得很长。
“母后可还满意？”李询的声音冰冷，充满了压抑的怒火。他从龙椅上走下，一步步来到赵贞面前，年轻的脸上满是屈辱与不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驳斥朕的旨意，罢免朕亲封的国公，扶植您属意的将领。母后的威风，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赵贞平静地回视着他。眼前的儿子，穿着九龙绕身的衮服，却丝毫没有帝王的沉稳气度，更像一个被抢了心爱玩具而赌气的孩子。
“皇帝，你以为哀家是在与你争权夺利？”她的声音里没有半分退让，却多了一丝疲惫，“你以为哀家贪恋这凤印带来的权力？”
“难道不是吗！”李询的声音陡然拔高，“您在慈宁宫颐养天年不好吗？为何要来这太极殿！您让朕的颜面何存？让天下人如何看朕这个皇帝？”
赵贞看着他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心中一阵刺痛。这就是她倾尽心血抚养长大的儿子，大周的君主。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的颜面，却看不到边关正在流血的将士和百姓。
“你的颜面？”赵贞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悲凉，“等你丢了云州，再丢了固原关，契丹铁骑兵临城下之时，你再去跟天下人谈你的颜面！到那时，你就是亡国之君，还有什么颜面可言！”
“固原关，固原关！您为何就认定了契丹的目标是固原关！”李询不服地反驳，“满朝文武，兵部枢密院，都没有这样的判断，您凭什么如此笃定？”
“就凭哀家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契丹，更了解战争。”赵贞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哀家陪着你父皇，从尸山血海中打下这座江山。当你在宫中安享太平时，哀家看过的军报比你看过的书都多。皇帝，治国不是请客吃饭，更不是在后宫与妃嫔调笑。那是沉甸甸的责任。”
李询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嘴唇翕动，却找不到反驳的话。
赵贞看着他受挫的样子，心知过刚易折。一味地强压，只会激起他更深的反叛。她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许：“罢了，你随哀家回慈宁宫。有些话，不适合在这里说。”
说罢，她转身向殿外走去，那枚小小的凤印被她收回袖中，仿佛从未出现过。李询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默默地跟了上去。
从太极殿到慈宁宫的路，母子二人一路无言。周围的宫人内侍们都感受到了这股压抑的气氛，个个屏息凝神，连脚步都放轻了许多。
回到暖阁，赵贞挥退了所有人，只留下素青在门外守着。她亲手为李询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李询没有接，只是站在那里，神情依旧倔强。
“坐吧。”赵贞自己先坐了下来，“哀家知道你心里有气。但哀家今日所为，并非为了自己。”
她看着窗外的雨帘，声音悠远：“昨夜，哀家做了一个梦。梦见北境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烧红了半边天际。哀家梦见云州城破，百姓流离失所，哭喊声震天动地。哀家还梦见，你父皇一身血污地站在哀家面前，指着哀家问，为何不好好看着他的江山，为何不好好看着你。”
李询的身子微微一震。
赵贞继续道：“哀家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心神不宁地等到天亮，便听到了云州失守的军报。皇帝，你说，这是巧合吗？”
她将这番话讲得情真意切，眼中甚至泛起了一丝泪光。重生之事太过骇人，绝不能言明。但托梦于先帝，却是最能让李询这样重孝道的君主信服的理由。
果然，李询脸上的怒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和一丝后怕。他迟疑地走到赵贞对面坐下，低声问道：“母后……您说的，都是真的？”
“哀家何曾骗过你？”赵贞凝视着他，“哀家知道，你忌惮林威功高震主。但你要明白，为君者，要有容人之量。猛虎固然可畏，但只要将它用在对的地方，它就是你最锋利的爪牙。你若因畏惧而将它锁在笼中，那它便只能成为一头无用的困兽，而你，也将失去最强的庇护。豺狼来时，你拿什么抵挡？”
这番话，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李询心中最深层的恐惧。他怕的，正是驾驭不了林威这样的猛将。
“安国公是你淑妃的兄长，是你的内戚。哀家知道你想扶植他，用以制衡朝中老臣。你的心思，哀家都懂。”赵贞的语气温和下来，像一位循循善诱的母亲，“但凡事有可为，有可不为。内戚干政，自古以来便是取乱之道。安崇是何等样人，你比哀家更清楚。让他领兵，无异于将绵羊送入虎口。你这是在害他，也是在害你自己。”
李询低着头，沉默不语，显然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
赵贞知道，时机差不多了。她站起身，走到李询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哀家今日在殿上，言语是重了些，让你失了颜面。但哀家是你的母亲，宁可让你今日在朝堂上失些颜面，也绝不愿看到你将来在史书上，背上亡国之君的骂名。”
“凤印，哀家己经收起来了。先帝遗命，不到万不得己，哀家不会再用。这大周的天下，终究是你的。以后该怎么做，你自己好生思量。”
说完，她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站着。
许久，李询终于抬起头，眼中的怨怼己经散去大半，只剩下复杂的情绪。他站起身，对着赵贞深深一揖：“儿子……知错了。今日之事，是儿子孟浪了。”
赵贞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去吧，安抚一下你的淑妃。另外，亲自去给林威送一份委任状，再赏些金银，以示恩宠。为君之道，恩威并施，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是，儿子记下了。”李询恭敬地应道，随后转身离去。他的背影，似乎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看着儿子远去，赵贞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她知道，今日之事只是一个开始。李询的“知错”，不过是一时被她镇住，加上先帝托梦之说的影响。淑妃和安国公一党绝不会善罢甘休，宫内宫外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她唤来素青：“去，传禁军统领陈孟，让他秘密来见哀家。”
素青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着便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悄然进入暖阁，单膝跪地：“末将陈孟，参见太后娘。”
陈孟是先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为人忠诚可靠，掌管京城防务，是赵贞手中为数不多可以绝对信任的力量。
“起来吧。”赵贞开门见山，“今日之事，你都看到了。哀家需要你去做几件事。”
“娘娘请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第一，安国公虽被罢官，但他在军中党羽众多。你派人盯紧了，尤其是兵部和负责后勤粮草的官员，看看他们最近和安府有什么异动。”
赵贞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前世林威大军出征后，粮草屡次被延误，甚至有军情泄露，这其中必有内鬼。安崇，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第二，派你最得力的人手，去查一个叫‘恒通记’的粮行。哀家记得，这家粮行是安国公的小舅子在打理，负责采办了不少军粮。去查他们的账目，特别是与北境军需相关的部分，看看有没有以次充好，虚报数目之处。”
这是她前世在王朝覆灭前，从一桩贪腐案的卷宗里无意中看到的一笔，当时并未在意，此刻却成了最关键的线索。
“第三，”赵贞的声音压得更低，“盯住淑妃的昭阳殿。哀家要知道，她宫里的人，都和宫外的谁有联系。”
陈孟一一记下，眼中露出钦佩之色。太后一出手，便招招指向要害，这份果决与精准，让他仿佛又看到了先帝在世时的情景。
“末将明白！”陈孟沉声应道。
“去吧，此事要绝对保密，不可让任何人知晓，包括皇帝。”
“是！”
陈孟离去后，暖阁内又恢复了宁静。赵贞走到窗前，看着外面己经停歇的雨，天边透出一丝微光。
一场风暴暂时平息，但她知道，更大的风暴，正在暗中酝酿。而她，己经布下了第一张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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