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安头痛欲裂地醒来，一股浓烈的酒气和霉味混杂着冲进鼻腔。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雕花繁复的木质床顶，身上盖着的锦被触感细腻，却带着一股陈腐气息。这不是他熟悉的军营宿舍，也不是医院。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前一刻，他还在边境执行任务，为掩护战友，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胸膛。作为侦察兵，他对近代军事历史了然于胸，却没想到，再睁眼，竟成了另一个人。
身体的原主也叫林怀安，是川西林家铺子大户林家的独子，标准的纨绔少爷。昨夜，原主因争夺一个戏子，与城中另一家纨绔斗气，豪饮至酩酊大醉，竟就此一命呜呼，让他这个来自未来的灵魂占据了这具皮囊。
他撑起身子，环顾西周。房间古色古香，红木家具、青瓷花瓶，处处彰显着富足，却也透着一股奢靡颓败之气。窗外传来隐约的喧闹声，夹杂着呜里哇喇的喇叭声和人群的嘈杂。
“少爷！您醒啦？”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小厮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惶恐，“老爷…老爷让您赶紧去前厅，有…有大事！”
林怀安揉了揉依旧胀痛的太阳穴，沙哑着嗓子问：“啥子大事？天塌下来了？” 他下意识带出了这具身体记忆里的川音。
小厮急得跺脚：“是征兵！外面在募兵打小鬼子！老爷…老爷要把您送去当兵！”
林怀安心头一震。小鬼子？募兵？结合这身体的记忆和窗外的动静，一个时间点清晰起来——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川军出川抗战！
他被小厮半扶半拽地拉到了前厅。厅堂里，气氛凝重。林老爷，一个穿着绸缎长衫、面容清癯却眼神锐利的中年人，端坐在太师椅上。旁边站着的是他大哥林怀远，一身中山装，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厅外院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家仆和乡邻，更远处，镇子中心的空地上，立着几面青天白日旗，一群穿着破旧灰布军装、背着斗笠、穿着草鞋的士兵正在那里设点，几个军官模样的人站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挥舞着手臂激昂地讲着什么，下面围着一群神情各异的青壮年。
“怀安，”林老爷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平日胡作非为，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国难当头，小鬼子欺到我华夏头上来了！刘主席（刘湘）己经通电全国，我们川军要出川抗战！我们林家，不能做缩头乌龟！你，今天就给我去报名！拿起枪，打小鬼子去！”
林怀安愣住了。穿越成纨绔少爷己经够离谱了，这开局就要被送上战场？他前世是侦察兵不假，可那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现代军队。而这个时代的川军…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史料记载——装备窳劣，补给困难，被称为“草鞋兵”、“叫花子军队”，却要在战场上用血肉之躯对抗武装到牙齿的小鬼子侵略者。
“爹…我…”他想辩解，想说这身体原主就是个废物，去了也是送死。可看着林老爷那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定的眼睛，看着外面那些虽然衣衫褴褛却眼神热切的士兵和民众，一股属于军人的热血，混杂着对这特定历史时刻的深刻认知，在他胸腔里涌动起来。他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川军此去的悲壮与惨烈，更知道，这场战争，必须打，没有退路。
“好。”一个字，干涩却清晰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他没有选择，或者说，他骨子里军人的灵魂替他做出了选择。
林老爷似乎没料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干脆，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痛楚。他挥了挥手：“怀远，带你弟弟去登记。”
大哥林怀远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弟，去了…好好保重。后方，有我。”
林家少爷要当兵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小镇。当林怀安跟着大哥走出林家大门，走向那募兵点时，沿途都是指指点点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看，林少爷真要去当兵了？”
“啧啧，怕是吃不了那个苦哦…”
“听说要去打小鬼子，作孽啊，这细皮嫩肉的…”
募兵点设在一个简陋的台子前，负责登记的是个面色黝黑、嘴唇干裂的川军老兵，肩章显示他是个上士。他抬头看了一眼穿着绸缎长衫、明显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林怀安，眉头皱了起来：“姓名？年纪？哪里人？”
“林怀安，十八，本地林家铺子。”林怀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林家少爷？”上士嗤笑一声，带着明显的鄙夷，“我们这是去打仗，不是游山玩水！你这身子骨，扛得动枪吗？跑得动路吗？到时候别拖累弟兄们！”
周围等待登记的青年和看热闹的人群发出一阵哄笑。
林怀安没有动怒，他知道这身皮囊和原主的名声带来的偏见。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平静地看着上士：“长官，国难当头，不分贫富。我能吃苦，也能打仗。”
上士打量了他几眼，似乎被他眼神里的某种东西触动了一下，但依旧冷着脸：“说得轻巧！登记了就不能反悔，战场上子弹可不认你是少爷还是乞丐！”他拿起笔，在名册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林怀安的名字，“去那边领东西，然后等着集合！”
所谓“领东西”，就是一套粗糙的灰色土布军装，一双草鞋，一个斗笠，还有一个旧包袱皮。没有枪，也没有任何像样的装备。
林怀安抱着这堆东西，走到指定的集合区域，那里己经或坐或站聚集了几十号人。大多面黄肌瘦，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眼神里混杂着茫然、兴奋和一丝恐惧。他们好奇地看着这个穿着光鲜、突然加入他们行列的“少爷”。
林怀安找了个角落，默默地脱下身上的绸缎长衫，换上那套粗硬、带着汗味和霉味的灰布军装。布料摩擦着细嫩的皮肤，带来一阵刺痛感。他笨拙地系着绑腿，尝试了几次都松松垮垮。
“嘿，少爷，不是这样整的。”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林怀安抬头，看到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汉子蹲了下来。这汉子皮肤黝黑，身材精干，嘴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眼神里透着一种经历过世事的沉稳和锐利。他伸手拿过林怀手中的绑腿布，动作麻利地示范起来：“看倒起，要这样绕，勒紧，才不得散，走路才不得磨脚。”
“多谢。”林怀安学着样子重新绑好，感觉确实牢固了不少，“大哥咋个称呼？”
“赵大山，他们都叫我赵大刀。”汉子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牙齿，“以前在山上打过猎，会使点刀。”
“林怀安。”
“晓得你，林少爷嘛。”赵大刀点点头，没有太多惊讶，也没有之前的鄙夷，语气很平淡，“想通了？真要跟我们一起出川打小鬼子？”
“嗯。”林怀安点点头，看着周围这些即将成为战友的陌生人，“国破了，家也就没了。”
赵大刀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是这个理。不过，这条路，苦得很。”
这时，一个戴着破旧眼镜、看起来有些文弱的年轻人凑了过来，他手里还拿着本泛黄的书：“赵哥，这位是…新来的弟兄？”他好奇地打量着林怀安。
“王秀才，我们这儿最有文化的。”赵大刀介绍道，“这是林怀安，林家的少爷。”
王秀才推了推眼镜，拱了拱手：“林…林兄弟。”他似乎不太适应这种称呼。
另一边，一个膀大腰圆、一脸憨厚的壮汉正小心翼翼地着手里的一杆老旧的汉阳造步枪，那枪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大。一个脸上有几颗麻子、眼神活泛的老兵油子凑在他旁边，嘀嘀咕咕：“石头，摸啥子摸，又轮不到你用，到了队伍上才晓得发不发给你哦…”
李石头憨憨地笑了笑，把枪抱得更紧了。孙麻子则转悠着眼珠，打量着新来的林怀安，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林怀安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这就是他最初的战友了——猎户出身的赵大刀，有点文化的王秀才，憨厚力大的李石头，还有滑头的老兵油子孙麻子。他们背景各异，性格不同，此刻却因为同一个目标聚集在这里。
短暂的混乱后，一名穿着稍整齐些、佩戴少尉军衔的军官站到了台子上，开始训话。无非是保家卫国、奋勇杀敌之类的口号，下面的人听得懵懵懂懂，但“打小鬼子”几个字还是让不少人攥紧了拳头。
训话完毕，没有多余的仪式，军官一声令下：“出发！”
队伍乱哄哄地开始移动。林怀安跟着人群，踏上了满是尘土的道路。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家大门前，林老爷和林怀远还站在那里，父亲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佝偻，大哥用力地挥着手。
他转回头，深吸了一口这1937年西川盆地潮湿闷热的空气，迈开了穿着草鞋的第一步。脚下的路不平，草鞋粗糙的边缘很快磨到了脚踝，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身上的军装厚重闷热，汗水很快浸湿了后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那个前世熟悉现代化装备的侦察兵，也不是林家铺子养尊处优的纨绔少爷林怀安。他是川军的一名新兵，是这支穿着草鞋、背着斗笠、扛着简陋武器队伍中的一员。前路漫漫，等待他的是无法想象的艰苦、惨烈的战斗和无数未知的生死考验。但他胸腔里，那股属于军人的血性，以及对这段悲壮历史的深刻认知，支撑着他，一步步向前走去。队伍蜿蜒，消失在镇口扬起的尘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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