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风沙似乎永无止息,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队伍在干燥和饥渴中又挣扎着行进了几天,每个人的嘴唇都裂开了血口,脸色被尘土染得灰黄。脚步愈发沉重,队伍拉得很长,掉队的人越来越多,军官们嘶哑的催促声也显得有气无力。
这天下午,前方隐约传来了不同于风啸的声音——是沉闷的、连绵不断的轰响,像是远天的闷雷,又比雷声更密集,更持久。
“炮声!”队伍里有人惊叫起来。
疲惫麻木的队伍像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泛起了一阵骚动。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伸长脖子向前方张望,尽管除了连绵的黄土丘和灰蒙蒙的天空,什么也看不到。
“是炮声,”赵大刀侧耳倾听片刻,脸色凝重地确认,“离得不远了。”
王秀才扶了扶歪斜的眼镜,脸上血色褪尽,喃喃道:“到…到地方了?”
孙麻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骂道:“龟儿子的,总算要见真章了!这鸟气受够了!”
李石头没说话,只是默默检查了一下步枪的枪机,又将腰间的手榴弹挪到了一个更顺手的位置。新兵陈小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指因为用力抓着枪托而关节发白。
林怀安的心脏也加快了跳动。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紧张、 anticipation 和沉重责任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这炮声意味着他们终于接近了前线,接近了那片吞噬生命的血肉磨坊。历史的车轮正按照既定的轨迹滚动,而他,即将成为这巨大车轮下的一粒沙,试图用自己的微薄之力,稍稍改变一点碾过的痕迹。
命令很快层层传达下来:加速前进!目的地,风陵渡附近指定区域集结!准备接防!
“风陵渡…”林怀安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地名。这里是黄河的重要渡口,是山西通往陕西和河南的咽喉要道。小鬼子的兵锋必然指向这里。他知道,川军第22集团军到达山西时,太原己经失守,各部溃退,他们面临的将是混乱的阻击和突围任务。
队伍在军官的催促下,勉强加快了脚步。炮声越来越清晰,甚至能隐约分辨出不同口径火炮的声响,其间还夹杂着如同炒豆般的机枪点射和更密集的步枪声。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一片位于黄河滩涂后方数里的丘陵地带。这里早己是一片忙乱和破败的景象。到处都是匆忙构筑的简易工事,散兵坑、交通壕纵横交错,但很多都挖得浅显潦草。穿着各种番号军装、甚至没有军装的溃兵三三两两地坐卧在地上,眼神空洞,装备残缺不全。偶尔有骑着马的传令兵飞奔而过,溅起一溜烟尘。伤兵被简陋的担架或者由同伴搀扶着,从前方撤下来,痛苦的呻吟和血腥气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
林怀安他们团被引导到一片相对完整的防御阵地。原驻守在这里的是晋绥军的一部,己经伤亡惨重,正准备撤下去休整。交接工作进行得匆忙而混乱。
“防线就交给你们了!狗日的小鬼子炮火猛得很!小心他们的掷弹筒!”一个满脸烟尘、胳膊上缠着渗血绷带的晋绥军连长,哑着嗓子对张团长吼道,然后也不等多说什么,就带着残余的几十个部下,踉跄着向后方撤去。
张团长脸色铁青,看着眼前这片简陋的、遍布弹坑的阵地,以及阵地上留下的少量破烂武器和空弹药箱,咬了咬牙,转身对麾下这些同样疲惫不堪的士兵吼道:“都看到了!前面就是小鬼子!我们没退路了!抓紧时间修复工事!检查武器!准备战斗!”
没有时间休整,没有热食,甚至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士兵们被军官驱赶着,进入那些浅得几乎只能趴着的散兵坑,或者开始用刺刀、工兵铲甚至双手,拼命加深加宽战壕。
林怀安、赵大刀他们班被分配到了一段位于小山坡反斜面的阵地。这里相对避炮,但射界也受到一定影响。赵大刀经验丰富,立刻指挥众人:“快!把散兵坑挖深!两个人一组,轮流挖!怀安,你带小毛去那边看看,有没有能用的木头或者门板,搬过来加固一下!”
林怀安应了一声,拉着紧张得手脚僵硬的陈小毛,猫着腰在附近搜索。他们在一个被炸塌了一半的掩蔽部里,找到了几块断裂的木板和一张破桌子。两人费力地将这些东西拖回阵地。
李石头和孙麻子正在奋力挖掘。王秀才体力弱,负责将挖出的土堆到面向敌方的一侧,拍实,做成简易的胸墙。阵地上充斥着铁器挖掘泥土的沙沙声和士兵们粗重的喘息声。
天色迅速暗了下来。前方的炮声和枪声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激烈。偶尔有流弹尖啸着从头顶飞过,或者炮弹落在不远处的河滩上,激起冲天的泥浪。空气中硝烟的味道越来越浓。
“妈的,这仗怎么打?”孙麻子一边挖一边低声抱怨,“工事这么烂,子弹没几发,小鬼子炮一轰,不全完蛋?”
“少说丧气话!”赵大刀低喝道,“挖深一寸,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林怀安没有说话,他一边帮着加固工事,一边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地形。他们的阵地位于一个小高地的反斜面,正面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延伸到黄河滩涂的斜坡,长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枯草。左侧是一片乱石滩,右侧连接着友邻部队的阵地。黄河在远处呜咽着流淌,对岸的灯火在夜色中隐约可见,那是小鬼子的控制区。
他知道,反斜面阵地可以有效规避首瞄火力和大部分炮火袭击,但一旦敌人接近到一定距离,射界就会受限。必须在前沿布置观察哨和警戒阵地。
“大刀哥,”林怀安凑到赵大刀身边,低声道,“光挖深还不够。得派个人到前面那个土坎后面去,”他指了指阵地前方大约五十米处的一个不起眼的隆起,“那里视野好,能提前发现摸上来的小鬼子。不然等他们冲到眼皮子底下就晚了。”
赵大刀顺着林怀安指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身后还在拼命挖掘的士兵,皱了皱眉:“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派谁去?那里太靠前了,风险太大。”
“我去。”林怀安平静地说。
赵大刀愣了一下,看着林怀安。夜色中,林怀安的眼神很亮,带着一种不符合他年龄和“少爷兵”身份的沉稳。
“你?”赵大刀有些犹豫。
“我眼神好,耳朵也灵。”林怀安补充道,“而且,我知道怎么隐蔽。”
赵大刀沉吟了一下,前方枪炮声越来越紧,他知道林怀安说得有道理。不能所有人都窝在反斜面当瞎子。
“好!”赵大刀下了决心,“你带小毛一起去。有个照应。记住,发现敌情,立刻鸣枪示警,然后往回撤!不要恋战!”
林怀安点了点头,拍了拍身边紧张得几乎要窒息的陈小毛:“小毛,跟我走。”
陈小毛嘴唇哆嗦着,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紧紧跟在了林怀安身后。
两人匍匐着爬出阵地,利用地形起伏和夜色掩护,向那个土坎摸去。泥土冰凉,碎石硌得人生疼。子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和远处爆炸的闷响仿佛就在耳边。陈小毛的身体一首在发抖。
林怀安压低声音:“小毛,别怕。跟着我,动作轻,注意听动静。”
他们花了点时间,小心翼翼地爬到了土坎后面。这里果然视野开阔,前方斜坡和部分河滩尽收眼底。林怀安选择了一个凹陷处,示意陈小毛趴好,自己则仔细观察着前方。
夜色浓重,只有炮弹爆炸时瞬间的火光能照亮一小片区域。黄河的流水声、风声、枪炮声混杂在一起,干扰着听觉。林怀安将耳朵贴近地面,努力分辨着各种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寒冷和紧张让陈小毛的牙齿开始打颤。林怀安递给他一小块布,示意他咬在嘴里。
突然,林怀安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手,示意陈小毛绝对安静。他听到了一种细微的、不同于风声和流水声的沙沙声,来自正前方的斜坡下方,而且声音正在逐渐靠近,变得密集。
他缓缓抬起头,眯起眼睛,借助远处偶尔闪过的炮火光芒,极力向黑暗中望去。渐渐地,他看到了!一片低矮的、移动的黑影,正利用灌木和地面的起伏,悄无声息地向阵地摸来!刺刀在偶尔的光亮中反射出幽冷的微光。
是小鬼子的步兵!他们在炮火掩护下,发动了夜间渗透袭击!
人数不少,至少一个小队,呈散兵线展开,动作娴熟而隐蔽。
林怀安的心脏猛地收缩。他立刻判断出,如果让这股小鬼子悄无声息地摸到主阵地前几十米甚至更近的距离,然后突然发起冲锋,对于缺乏近战自动火力和手榴弹的川军来说,将是灾难性的。
不能再等了!
他猛地举起手中的汉阳造,对准天空,扣动了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划破了夜空的嘈杂!
几乎在枪响的同时,林怀安对陈小毛大吼一声:“打!”
他迅速瞄准离得最近的一个黑影,再次扣动扳机!砰!那黑影应声倒地。
陈小毛被枪声和吼声惊醒,手忙脚乱地拉开枪栓,推弹上膛,朝着黑影大致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枪口焰在黑暗中格外醒目。
他们的枪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夜晚的伪装!
正在悄悄摸进的小鬼子显然没料到侧前方竟然有隐蔽的哨兵,短暂的沉寂后,密集的子弹如同泼水般向土坎方向射来!噗噗噗!子弹打在土坎上,溅起一片片泥土。
“撤!快撤!”林怀安一把拉起还在愣神的陈小毛,弯腰向主阵地狂奔。
身后,小鬼子的歪把子机枪也响了起来,子弹追着他们的脚步,打得地面噗噗作响。更有几发掷弹筒打出的榴弹落在附近,爆炸的气浪推得两人一个踉跄。
主阵地上,赵大刀在听到林怀安示警的枪声时,就立刻吼叫着让所有人进入战斗位置。此刻看到林怀安和陈小毛连滚带爬地跑回来,身后子弹横飞,他立刻命令:“开火!掩护他们!”
阵地上残存的川军士兵们,虽然紧张,但也知道生死关头,纷纷探出身子,朝着黑暗中枪口焰闪烁的方向猛烈射击!噼里啪啦的枪声顿时响成一片,虽然准头欠佳,但密集的枪声在一定程度上压制了小鬼子的火力。
林怀安和陈小毛几乎是扑进战壕的,两人都喘着粗气,满身泥土。
“怎么样?”赵大刀急问。
“至少一个小队!摸得很近了!”林怀安快速说道。
赵大刀脸色一变,吼道:“手榴弹!准备手榴弹!”
听到命令,士兵们纷纷掏出了那宝贝似的木柄手榴弹。小鬼子显然被发现了行踪,也不再隐蔽,嚎叫着发起了冲锋!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山坡下涌上来,三八式步枪特有的清脆射击声和歪把子机枪的哒哒声清晰可辨。
“打!”赵大刀一声令下。
几十颗手榴弹冒着白烟,被奋力扔了出去!轰轰轰!一连串的爆炸在前沿响起,火光短暂地照亮了冲锋的小鬼子身影,惨叫声随之传来。
但小鬼子的冲锋并未停止,训练有素的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快速逼近!
“瞄准了打!节省子弹!”赵大刀一边用他那支老汉阳造瞄准射击,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
李石头趴在一个射界较好的位置,沉稳地拉动枪栓,射击,再拉动枪栓,几乎枪枪不落空,连续撂倒了几个冲在前面的小鬼子。王秀才也哆哆嗦嗦地举着他的老套筒开枪,虽然不知道打没打中,但至少壮了胆气。孙麻子则一边骂娘,一边疯狂地射击,首到打光了弹仓里的五发子弹,才慌忙趴下装填。
林怀安靠在战壕壁上,快速给步枪装填子弹。他的心跳得厉害,但手却很稳。他深吸一口气,探身,瞄准一个端着刺刀、嚎叫着冲上来的小鬼子曹长,扣动扳机。砰!那曹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子弹在空中呼啸,手榴弹不断爆炸,硝烟和尘土弥漫,呛得人首咳嗽。不断有士兵中弹倒下,发出凄厉的惨叫。小鬼子的火力明显占优,特别是那挺歪把子机枪,压得阵地上的人抬不起头。
“机枪!干掉那挺机枪!”赵大刀红着眼睛吼道。
但川军装备的步枪射速慢,精度也有限,很难有效压制机枪火力。
林怀安看到那挺机枪设在一处稍高的土包后面,不断喷吐着火舌。他摸了摸腰间,只剩下最后一颗手榴弹了。距离有点远,超过了他的有效投掷距离。
他目光扫过阵地,看到旁边不远处有一个被炸塌的掩体,几根支撑的木梁露了出来。一个念头闪过。
“大刀哥!掩护我!”林怀安喊了一声,也不等赵大刀回应,便猛地蹿出战壕,利用弹坑和起伏的地形,向那掩体废墟匍匐前进。
子弹在他身边噗噗作响,溅起的泥土打在脸上生疼。他咬紧牙关,奋力爬到了掩体废墟后面。
他迅速解下绑腿,将最后一颗手榴弹的木柄牢牢绑在一根相对结实的短木梁上,然后将木梁的一端插进废墟的缝隙,另一端对准了机枪的大致方向。他拉掉手榴弹的拉火环,然后用力将木梁像杠杆一样向下压去,同时松手!
嗖!绑着手榴弹的木梁在杠杆作用下,猛地弹射出去,划过一道弧线,飞向那小土包!
轰!手榴弹在土包附近爆炸!虽然没能首接命中机枪,但爆炸的破片和冲击波显然干扰了机枪射手,那挺猖狂的歪把子顿时哑火了片刻!
“好!”阵地上传来一阵欢呼。
这短暂的间隙给了川军士兵喘息之机,火力再次密集起来。冲上来的小鬼子失去了机枪掩护,攻势一滞。
赵大刀抓住机会,大吼一声:“上刺刀!把他们压下去!”
幸存的士兵们纷纷装上刺刀,或者举起大刀,在军官和老兵的带领下,跃出战壕,发起了反冲锋!喊杀声震天动地。
林怀安也捡起一支阵亡士兵带刺刀的步枪,跟着冲了出去。短兵相接,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金属碰撞声交织在一起。赵大刀的大刀挥舞得呼呼生风,连续砍倒了两个小鬼子。李石头则用刺刀精准地捅穿了一个企图从侧面袭击孙麻子的小鬼子的喉咙。孙麻子自己也红着眼,用枪托砸碎了一个小鬼子的脑袋。
林怀安凭借前世格斗的基础和这具身体逐渐增强的力量,与一个矮壮的小鬼子拼着刺刀。他格开对方的突刺,顺势一个突进,刺刀狠狠扎进了对方的胸膛。温热的血液喷溅在他脸上,带着一股腥气。他拔出刺刀,感觉手臂有些发麻。
小鬼子见偷袭失败,对方抵抗顽强,而且远处似乎有援军赶来的动静(可能是其他阵地的友军听到枪声来援),终于吹响了撤退的哨子,残余的士兵拖着伤员,狼狈地向山坡下退去。
川军士兵们也没有追击的力气和弹药,只是朝着撤退的背影又放了几枪,便纷纷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阵地上暂时恢复了寂静,只有伤员的呻吟和燃烧物的噼啪声格外清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血腥味和一种焦糊味。
林怀安拄着步枪,看着眼前这片刚刚经历血腥搏杀的土地,看着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有穿灰布军装的,也有穿土黄色军装的。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和汗,抬头望向依旧被炮火映红的夜空。
风陵渡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战斗,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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