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死在永巷尽头那间终年不见天日的冷屋里，死在隆冬最盛的一场大雪中。
舌根被拔，手筋脚筋尽断，最后是被一碗牵机药酒了结了性命。毒药入喉，那烧灼般的痛楚仿佛还残留在我的咽喉深处，让我即便是在此刻，指尖也忍不住微微颤栗。
而赐下那杯毒酒的人，是我曾经倾尽所有去辅佐的夫君，如今九五至尊的皇帝，顾衍。
“姐姐，安心去吧。”我那冰清玉洁、善良无双的庶妹苏皖儿，彼时己是盛宠在身的贵妃。她穿着我亲手为她绣制的凤穿牡丹宫装，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柔得像三月的春风，吐出的话却比腊月的寒冰更刺骨，“你占了这位置太久，也该还给我了。哦，对了，还有你的孩子……他生下来就是个错误，陛下说，他不配做他的长子。”
我的孩儿……我那刚满周岁，连声“娘亲”都还叫不清楚的孩儿，早在半年前，就“意外”落水，夭折了。
剔骨之恨，莫过于此。
我以为那便是终结，是我苏长乐悲惨一生的句号。
可当我再次睁开眼，耳边传来的却是丝竹管弦之声，鼻尖萦绕的是梅花与暖酒交织的馥郁香气。
眼前是灯火通明的侯府正厅，宾客满座，笑语晏晏。我坐在上首祖母的身侧，身上穿着一件正红色的金丝鸾鸟纹蜀锦长裙，指尖触及的，是温润的暖玉手炉。
这不是地府，也不是梦境。
这是我十六岁生辰宴，也是我与安国公府世子顾衍定下婚约的日子。
上一世，就是在这场宴会上，我满心欢喜，以为觅得良人，从此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却不知，从这一刻起，我的人生便被推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一步步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了那个正与我父亲相谈甚欢的男子身上。
顾衍。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锦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一派世家公子的清贵风华。任何人看了，都会赞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可只有我知道，这副温润如玉的皮囊之下，包裹着怎样一颗凉薄、狠厉、野心勃勃的心。
他的目光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注视，朝我这边望了过来，举起酒杯，对我遥遥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志在必得的温柔。
前世的我，就是被这抹笑容迷了心窍，从此为他掏心掏肺，利用我母亲留下的商行和人脉，为他铺就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青云路。最终，却落得个家族覆灭，自身惨死的下场。
我攥紧了手炉，滚烫的温度从掌心传来，却丝毫驱散不了我骨子里的寒意。
重来一世，顾衍，苏皖儿，还有那些所有亏欠我、背叛我的人……我苏长乐回来了。这一次，不是来与你们谈情说爱，是来向你们，一一索命的。
我的目光从顾衍身上移开，落在了不远处，正怯生生地站在角落，试图将自己藏起来的苏皖儿身上。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鹅黄色衣裙，未施粉黛，愈发显得楚楚可怜，与满堂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不少世家公子己经注意到了她，眼神里流露出几分惊艳与怜惜。
多会演啊。
我心中冷笑。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庶女，心思却比蛇蝎还要歹毒。前世，她就是用这副模样，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暗中却与顾衍勾结，一步步夺走了我的一切。
她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视线，抬起头，与我对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飞快地闪过一丝嫉妒与怨毒，随即又被浓浓的自卑和怯懦所掩盖。她对我微微低下头，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
若非亲身经历，我几乎要为她的演技鼓掌了。
“长乐，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身旁的祖母察觉到我的异样，关切地问道。
我收回目光，对祖母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无事，祖母。只是觉得今日厅中有些闷热。”
“许是人太多了，”祖母点点头，随即又慈爱地拍了拍我的手，“过了今日，你就是大人了，是顾家未来的宗妇。要学着沉稳些。”
我顺从地点头，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顾家宗妇？呵，这个位置，谁爱要谁要去。
我安静地等待着，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自己踏入陷阱。
我知道，好戏很快就要上演了。
按照前世的记忆，再过一刻钟，苏皖儿会“不小心”被路过的丫鬟撞到，手中的酒水会洒在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身上。而她会因此受到惊吓，在请罪时，从怀中“不慎”掉落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将是她与顾衍私情的铁证。
可笑的是，上一世的我，被猪油蒙了心，竟亲手将这桩丑闻压了下去，还以为是自己误会了他们，心中对她愧疚不己，从此待她愈发亲厚。
真是……愚不可及。
我的目光在厅中逡巡，最后定格在西北角那个最不起眼的席位上。
那里坐着一个男人，身穿玄色蟒袍，面容冷峻，眉眼深邃，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自顾自地饮着酒，却自成一方天地，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是镇北王，萧珏。
当今圣上唯一的同母胞弟，手握三十万北境铁骑，是整个大靖朝最不能得罪的人。他性情乖戾，杀伐果断，京中人人畏他如虎。
前世，酒水就是洒在了他的身上。
也正是因为他，我才有机会将事情压下。因为所有人都怕他动怒，根本不敢多看，更不敢议论。
而这一世，他将是我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一个最公正、也最无人敢质疑的“见证人”。
我端起面前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酒液滑入喉中，压下了那股熟悉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烧灼感。
时间，差不多了。
果然，一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脚步匆匆地从苏皖儿身边经过。苏皖儿的身体看似不经意地动了一下，正好撞上了丫鬟的手臂。
“哎呀！”
一声惊呼，伴随着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
苏皖儿柔弱地跌倒在地，而那杯满满的葡萄酒，不偏不倚，尽数泼在了萧珏的玄色衣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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