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的喧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所有的丝竹管弦、笑语晏晏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死寂。
空气中只剩下那杯葡萄酒泼洒在衣料上的“滋啦”轻响，以及苏皖儿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抽气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汇聚到了西北角那一席。
镇北王萧珏，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甚至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他只是缓缓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玄色蟒袍上那片迅速洇开的暗红色酒渍，神情莫辨，看不出喜怒。
然而，正是这份看不出喜怒的平静，才最是令人心惊胆战。
京中谁人不知，镇北王萧珏，十三岁上战场，十六岁封王，常年驻守北境，一身煞气是从死人堆里磨砺出来的。他从不参加任何无谓的宴请，今日肯赏光来我侯府，己是天大的面子。
可现在，苏皖儿竟将酒水泼在了他的身上。
“王……王爷饶命！”苏皖儿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在地，不住地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声音凄楚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婢……不，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罪该万死！”
她自称“妾身”，而非“民女”，这细微的差别，瞬间就将自己摆在了最卑微、最可怜的位置上。
我父亲苏敬业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跪倒在萧珏面前，声音都在发颤：“王爷息怒！是臣治家不严，惊扰了王爷，臣罪该万死！这个庶女不懂规矩，臣立刻就将她拖下去重罚！”
说着，他便要伸手去拽苏皖儿。
“父亲，不要！”一道清润却带着急切的声音响起，顾衍快步上前，一把拦住了我父亲，随即也对着萧珏长揖及地，“王爷，苏二小姐她只是无心之失，还请王爷看在晚辈的薄面上，饶她一次。”
他这话说得极有水平。既点明了苏皖儿的身份，又将自己摆在了“晚辈”的位置，姿态放得极低，显得既有担当又懂礼数。
前世，他也是这般“挺身而出”，为苏皖儿求情，当时的我，还感动于他的善良宽厚，觉得他是个连对我庶妹都如此维护的谦谦君子。
如今再看，只觉得无比讽刺。
我安稳地坐在祖母身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甚至还有闲心品了一口茶香。
祖母见我如此镇定，有些诧异，压低声音道：“长乐，你不去看看？”
我摇摇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边的几位夫人听见：“祖母，父亲和顾世子都在，想必能处理好。再者说，二妹妹冲撞的是镇北王，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冒然上前，岂不是更失了礼数，丢了我们侯府的颜面？”
我的话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祖母赞许地点点头，而周围几位夫人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欣赏。
她们的目光，让我心中那股翻腾的恨意稍稍平息。没错，苏长乐，这一世，你不能再像从前那般冲动鲁莽，为了一个男人，失了自己身为侯府嫡女的气度与尊严。
你首先是你自己，然后才是苏家的长女。
大厅中央，那场戏还在继续。
苏皖儿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她一边磕头，一边急急地辩解：“不……不关顾世子的事，都是皖儿的错，王爷要罚就罚皖儿一人吧！”
她一边说，一边用袖子去擦拭萧珏袍子上的酒渍，那副急切又笨拙的样子，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生怜惜。
只可惜，她遇到的是萧珏。
萧珏终于有了动作。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起手，用两根修长的手指，嫌恶地捏住了苏皖儿触碰到他衣袍的那一截衣袖，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世间最肮脏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冷，像北境的风雪，没有丝毫温度：“滚开。”
一个字，让苏皖儿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的身体僵住，脸上血色尽褪。
顾衍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他上前一步，还想再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苏皖儿因为害怕和急于请罪，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一个重重地头磕下去。
“咚”的一声闷响。
随着她这个动作，一样东西从她贴身的衣襟里滑了出来，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声。
那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枚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祥云纹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巧，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玉佩下方的络子，是用金线编织的，样式极为别致，是京中最大的银楼“玲珑阁”独有的手艺。
顾衍的瞳孔，在那一刻，骤然紧缩。
苏皖儿似乎还未察觉，依旧伏在地上发抖。
萧珏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枚玉佩上，他微微挑了挑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冰冷的兴味。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视线，就是最强大的聚光灯，让那枚玉佩成了全场的焦点。
我终于放下了茶盏，缓缓站起身。
“咦？”我发出一声恰到好处的轻呼，带着几分不解与惊讶，“二妹妹，你身上怎么会掉出……一枚男子的玉佩？”
我的声音清脆，穿透了凝滞的空气，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宾客们顿时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天哪，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身上竟然贴身藏着男子的玉佩？”
“这……这可是大丑闻啊！”
“看那玉佩的成色，绝非凡品，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苏皖儿的身子猛地一震，她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慌乱地伸手去捡那枚玉佩，想要将它藏起来。
可己经晚了。
我莲步轻移，缓缓走了过去，步履从容，裙裾曳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们二人的心上。
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却落在那枚被她紧紧攥在手心的玉佩上，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天真的困惑，继续问道：“这玉佩……看着好生眼熟啊。”
我转过头，看向脸色己经铁青的顾衍，故作恍然大悟地笑道：“顾世子，我想起来了。这枚玉佩，不是去年你生辰时，我特意去玲珑阁为你挑选的吗？你当时还说，你很喜欢，会日日佩戴，绝不离身。怎么……今日却戴在了我二妹妹的身上？”
我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极慢，却字字诛心。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刀子一样，在顾衍、苏皖儿和我之间来回扫视。震惊、鄙夷、同情、幸灾乐祸……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将他们二人牢牢困在中央。
顾衍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与不敢置信，仿佛不明白，一向对他言听计从、温柔体贴的我，为何会当众说出这样的话来，让他下不来台。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长乐，你……你误会了。这……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我微微歪着头，笑得纯然无辜，“能有什么误会呢？这玉佩是我亲手所赠，上面的每一丝纹路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而它又从二妹妹的贴身衣物里掉出来……顾世子，你可否为我解惑，这究竟是怎样的‘误会’？”
苏皖儿此刻己经抖得不成样子，她哭着爬到我脚边，抓住我的裙角，哀求道：“姐姐，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这玉佩……这玉佩是……是我捡的！对，是我方才在花园里捡到的，想着等宴会结束了再还给顾世子，一时情急，就……就先收起来了！”
多么拙劣的借口。
捡到的东西，会贴身藏在衣襟里？
我还没说话，旁边一位夫人己经忍不住嗤笑出声：“苏二小姐，这侯府上上下下多少奴仆，你捡到了东西，交给下人不就好了？何必自己‘贴身’收藏呢？”
“我……”苏皖儿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一双泪眼，无助地望向顾衍。
顾衍的额角己经渗出了冷汗。他知道，今日之事，若不能妥善处理，他与我，与整个定远侯府的婚事，怕是要完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对着祖母和我父亲深深一揖：“老夫人，侯爷，此事确实是衍的不是。这玉佩……确实是前几日不慎遗失的，想来是被二小姐捡到了。二小姐心善，怕下人私吞，才想着亲自交还。都是晚辈的疏忽，才造成了今日的误会，还请长乐不要生气。”
他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言语间还在维护苏皖儿，试图将这桩即将败露的私情，粉饰成一出“拾金不昧”的美谈。
好一个情深义重啊。
我看着他表演，心中冷笑连连。
就在这时，那个从始至终都未曾开口的男人，镇北王萧珏，突然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身形高大，一起身，便带来一股极具压迫感的气场。
他看都没看地上跪着的几人，只是用那双冷冽的眸子，淡淡地扫了我一眼。
那一眼，深邃而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
随即，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定远侯府的家事，本王没有兴趣。”他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解下自己被弄脏了的玄色外袍，随手扔给身后的侍卫，“只是，既然本王今日成了这桩‘误会’的见证人，那便多说一句。”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顾衍，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安国公府的世子，连自己的东西都看不住，将来，还指望你能看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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