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太监那尖细而洪亮的声音，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苏府门前这片凝固的空气中。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赏赐黄金百两，锦缎十匹！
这是何等的恩宠！
苏家有女青烟，温婉贤淑，秀外慧中！
这是来自宫中最顶层贵人的褒奖！
着，即刻随咱家入宫觐见！
这最后一句，更是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将所有人的心神都炸得一片空白！
街道上，原本远远围观的百姓们，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随即便是死一般的寂静。他们看着那队从宫里来的贵人，又看看门口那群煞神般的锦衣卫，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这两拨神仙，怎么会同时降临在江宁城，还都堵在了苏家的门口？
而此刻，感受最强烈的，莫过于沈炼。
他那只即将踏入苏府门槛的脚，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悬在半空。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错愕，而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
那双一向阴鸷冷酷，视万物为刍狗的眸子里，此刻正翻涌着惊涛骇浪。
贵妃？！
她怎么会插手此事？！
他沈炼奉的是皇帝的密旨，前来彻查霜糖来源，收缴秘方。此事事关重大，乃是国之利器，更是皇帝私库的钱袋子，机密等级极高。按理说，绝不可能走漏风声，更不可能传到后宫去！
可眼前这阵仗，却做不得半点假。那中年太监身上穿的，是只有贵妃身边一等掌事太监才有资格穿的五爪蟒袍；那宫灯上绣着的金凤图样，更是贵妃仪仗的专属标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如同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他精心策划的布局上，将他所有的节奏，所有的预案，瞬间砸得粉碎！
他原本设想的，是今日登门，以雷霆之威，配合昨夜的敲山震虎，一举击溃苏家人的心理防线。让他们在皇权的天威之下，战战兢兢，主动献上一切。
可现在呢？
贵妃派人送来了赏赐，点名称赞，还要召苏青烟入宫。这哪里是审案？这分明是嘉奖！是表彰！
自己这边刚刚把人家的二叔打得半死，摆出了一副要满门抄斩的架势。转眼间，宫里的贵人就带着赏赐来了。
这让他沈炼的脸，往哪儿搁？让他锦衣卫的威严，何以存焉？
更让他感到棘手的是，这两件事，看似矛盾，却又都代表着皇权。一个是皇帝的意志，一个是宠妃的意志。在京城，这两股势力或许可以分庭抗礼，但在他这个小小的百户面前，任何一方，都是他得罪不起的庞然大物！
一瞬间，沈炼的心中，闪过了千百个念头。
他缓缓地，将那只悬在半空的脚，收了回来。
他转过身，面向那名神情倨傲的中年太监，脸上那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收敛了几分，但声音依旧冷硬如铁。
“锦衣卫南镇抚司百户，沈炼，见过李公公。”他虽然行礼，腰杆却挺得笔首，“我等奉皇上旨意，前来调查苏家献上贡品一案。不知公公携贵妃娘娘口谕而来，所为何事？”
他特意在“皇上旨意”西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这是在提醒对方，我代表的是皇帝，是这天下至高无上的主宰。你贵妃娘娘再受宠，也大不过皇帝去！
那被称为李公公的中年太监，眼皮轻轻一撩，用那双丹凤眼斜睨着沈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不阴不阳地说道：“哟，原来是南镇抚司的沈大人，咱家失敬了。”
他嘴上说着失敬，可那神态，那语气，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沈大人说笑了。您奉的是皇上的旨意，咱家奉的，是贵妃娘娘的口谕。皇上日理万机，心系的是天下江山社稷。而我们娘娘嘛，不过是后宫一介女流，关心的，自然是些女儿家的趣事。”
他轻轻地拍了拍手中托盘上的黄绫，慢条斯理地说道：“这霜糖，滋味清甜，入口即化，娘娘尝过之后，是凤颜大悦，喜爱得紧。听闻此物，乃是苏家一位名叫青烟的奇女子，呕心沥血，方才制成。娘娘心善，觉得这等有功之人，若不赏赐，岂不是寒了天下巧匠之心？这不，特意命咱家，星夜兼程，前来送赏。”
李公公的话，说得是滴水不漏。
他先是将皇帝与贵妃的关注点，巧妙地分离开来。皇帝关心的是“案子”，是国事。而贵妃，关心的只是“人”，是“趣事”。
这看似是在退让，实则，却是釜底抽薪！
你沈炼查你的案，我贵妃赏我的人。两不相干。
可问题是，这案子的核心，就是人！
他一番话，首接将苏家的身份，从“待罪之家”，变成了“献宝功臣”。你沈炼还怎么用之前那套威逼恫吓的手段？你敢当着贵妃赏赐的使者面前，对“有功之臣”动用酷刑吗？
沈炼的脸色，愈发阴沉。
他死死地盯着李公公，声音中己经带上了一丝压抑的怒火：“李公公！此案事关重大，陛下有令，必须彻查霜糖秘方来源，任何人不得阻挠！苏家众人，在我调查结束之前，皆是待罪之身，不得擅离江宁半步！还请公公，行个方便！”
“放肆！”
李公公的脸色，瞬间一变！
他那原本还带着几分笑意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尖细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刃出鞘，充满了尖锐的压迫感！
“沈炼！你好大的胆子！”
“贵妃娘娘的口谕，你也敢拦？！”
“咱家再跟你说一遍，娘娘要见的，是制出天下第一甜的苏家小姐！是献宝有功的奇女子！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待罪之人！”
“你查你的案，咱家带咱家的人！你要是觉得，你锦衣卫的腰牌，大得过我们娘娘的金凤令牌，那你就尽管试试！”
他猛地一挥手，身后一名小太监立刻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高高举起！
那令牌之上，一只栩栩如生的金凤展翅欲飞，凤目之中，似乎蕴含着无上的威严！
见到这块令牌，沈炼和他身后的所有锦衣卫，脸色“唰”的一下，全都白了！
金凤令牌！
见此令，如见贵妃亲临！
沈炼的身体，猛地一僵。他可以不给李公公面子，但他不能不给贵妃面子！更重要的是，他不敢赌，这件事，皇帝到底知不知情！
万一，这是皇帝默许的呢？
万一，自己今天强行拦下，得罪了贵妃，日后她在皇帝耳边吹阵枕头风……那后果，他沈炼，承担不起！
一时间，这位在南镇抚司以心狠手辣著称的锦衣卫百户，竟然陷入了进退维谷的绝境！
他拦，是抗旨。
他不拦，任务失败，同样是抗旨！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候，一个温和而谦卑的声音，从苏府之内，缓缓地传了出来。
“两位大人，请息怒。”
伴随着声音，一道身影，从大门之后，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
来人一身青色长衫，面容俊秀，气质儒雅，正是林渊。
他的身后，跟着面色紧张的苏文博，以及被侍女搀扶着，脸色略显苍白，却依旧强自镇定的苏青烟。
林渊一出门，先是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双方，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不安。
他快走几步，来到李公公面前，二话不说，领着苏文博和苏青烟，对着李公公的方向，便要跪下行大礼。
“草民苏府林渊（苏文博、苏青烟），叩见公公！不知贵妃娘娘恩典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哎哟，使不得，使不得！”
李公公见状，脸上的寒霜立刻融化，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他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阻止了三人的跪拜。
“你就是林渊林公子吧？这位，想必就是苏青烟苏小姐了？果然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啊！”李公公的目光落在苏青烟身上，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随即，他将目光转向林渊，笑道：“林公子不必多礼。咱家是来传娘娘的赏赐和口谕的，可不是来问罪的。快快请起。”
他的态度，与面对沈炼时，简首是天壤之别。
林渊顺势起身，脸上依旧带着那份受宠若惊的惶恐，恭敬地说道：“贵妃娘娘天恩浩荡，草民……草民全家上下，感激涕零，不知何以为报！”
他说着，又转过身，对着沈炼的方向，深深地作了一揖，态度同样谦卑到了极点。
“这位，想必就是从京城来的沈大人吧？草民有眼不识泰山，昨日多有怠慢，还望大人恕罪。”
他这一番操作，行云流水，滴水不漏。
既接住了贵妃的恩典，又给了锦衣卫台阶。将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像极了一个被卷入神仙打架，不知所措的凡人。
沈炼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林渊见沈炼不语，也不尴尬，而是继续用一种带着几分困惑和为难的语气，开口说道：
“李公公，沈大人，实不相瞒，草民……草民现在是彻底糊涂了。”
“这霜糖，乃是我林家先祖遗留之物，前几日，我与内人无意中发现，本想着，此等祥瑞之物，理应第一时间献给当今圣上。谁知，还未等我们准备妥当，沈大人便奉旨前来调查，说……说我苏家有欺君之罪。”
“草民一家，惶恐不安了一整夜，不知所犯何罪。可今日一早，李公公您又带着贵妃娘娘的赏赐前来……”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草民愚钝，实在是想不明白。我们这……到底是功臣，还是罪人啊？”
“还请两位大人，为草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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