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这一问，如同一根精巧的楔子，不偏不倚地打入了沈炼与李公公之间那道无形的缝隙之中。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去指责任何一方，而是用最无辜、最卑微的姿态，将这个最尖锐、最核心的矛盾，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你们两位，都是朝廷来的大人物。
你们一位说我有罪，一位说我有功。
那么，请你们告诉我，我苏家，究竟是该领赏，还是该领罪？
这个问题，看似是在求教，实则，却是最高明的将军！
它瞬间将皮球，从林渊的脚下，踢到了沈炼和李公公的面前。它逼迫着这两个原本立场对立的人，必须先在“苏家定性”这个问题上，达成一个共识。否则，他们接下来的所有行动，都将名不正，言不顺。
李公公的反应最快。
他“嗤”的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尖锐而刺耳，充满了对沈炼的不屑。
“林公子，你这话问得就有趣了。”他用兰花指轻轻弹了弹自己蟒袍上的灰尘，眼角都未曾扫过沈炼一眼，“你们苏家，寻得先祖遗宝，第一时间便想着报效朝廷，此乃忠心之举。制出霜糖这等绝世美味，让娘娘凤心大悦，此乃天大的功劳！何罪之有啊？”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至于某些人嘛……办案心切，或许是搞错了什么。毕竟，这天下之大，难免有些捕风捉影，误会丛生之事。沈大人，咱家说的，可对？”
这番话，绵里藏针，既给苏家定了性——有功无罪，又暗暗地刺了沈炼一下，给了他一个“你是搞错了”的台阶下。
沈炼的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岂能听不出李公公话中的讥讽之意？
但他此刻，却无法反驳。
因为李公公占据了“赏赐”的道德高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如果非要坚持说苏家有罪，那就等同于在否定贵妃的判断，是在公然打贵妃的脸。这个罪名，他担不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目光如刀，首刺林渊。
“李公公说笑了。”沈炼的声音，冷得像冰，“陛下有旨，彻查此案。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功过，尚无定论。”
他巧妙地避开了“有罪”的说法，转而用了一个更模糊，也更无法辩驳的词——“尚无定论”。
“锦衣卫办案，只讲证据，不听传闻。赏赐，是贵妃娘娘的恩典。调查，是陛下的旨意。两者，并行不悖。”
好一个“并行不悖”！
林渊心中暗赞一声。这沈炼，果然是个人物。一句话，就将自己从被动的局面中摘了出来。他既不否定贵妃的赏赐，也坚持了自己调查的权力。
然而，林渊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只见林渊脸上那份惶恐之色更甚，他对着李公公和沈炼二人，再次深深一揖，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和哀求。
“两位大人明鉴！”
“草民一家，世世代代皆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如今，一边是贵妃娘娘的天恩，一边是沈大人的皇命在身，我们……我们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了身旁一首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攥着他衣袖的苏青烟身上，眼中充满了怜惜与不忍。
“尤其是内人青烟，她本是一介女流，胆小柔弱。如今，既要蒙受贵妃娘娘召见的天大恩宠，又要背负着沈大人‘尚无定论’的嫌疑……这……这让她如何自处？若是她到了宫中，见到了贵妃娘娘，万一……万一说错了什么话，冲撞了贵人，岂不是陷我苏家于万劫不复之地？”
“而且……”林渊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为难，“而且，并非草民不愿让内人即刻随公公入宫，实在是……实在是另有隐情啊！”
“哦？”李公公的眉毛微微一挑，来了兴趣，“有何隐情，但说无妨。”
沈炼也是目光一凝，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或许才是林渊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林渊脸上露出极度挣扎的神色，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苏府，又看了看天，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咬牙，说道：
“此事……本是我林家最大的秘密，按祖训，不可对外人言。但今日，事关重大，一边是贵妃娘娘，一边是当今圣上，草民不敢有丝毫隐瞒！”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肃穆地说道：“两位大人有所不知，我林家先祖留下的这份传承，并非只有一本《杂物志》那般简单。那书中所载，只是霜糖的‘方’，也就是配料与大致流程。而真正核心的，却是与之一同传下的‘法’！”
“‘法’？”沈炼和李公公异口同声地问道。
“正是！”林渊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所谓‘法’，指的是制作过程中，那些无法用言语记述的精妙手法。譬如，火候的掌控，分毫之差，便有天壤之别；又譬如，材料融合的时机，早一息则涩，晚一息则苦。这些，全都是靠着先祖口耳相传，由我内人青烟一人，熟记于心。”
“换言之，《杂物志》是死物，而内人，才是这门手艺真正的活的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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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说法，合情合理，完全符合世人对于一门绝顶手艺的认知。天下间，多少独门秘技，都是师父口传心授，徒弟心领神会，岂是区区几页书纸，就能尽述其妙的？
李公公的眼神亮了。他此行的目的，是为贵妃带回能制糖的人。如果苏青烟真是这门手艺的关键，那她的价值，就远比一本秘方要大得多了！
而沈炼的眼神，则变得愈发深邃。他的任务，是为皇帝带回完整的秘方。如果真如林渊所说，秘方分为“方”与“法”两部分，那他今日若只带走一本《杂物志》，岂非是交了白卷？
林渊将两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暗道一声“成了”，随即，抛出了他真正的目的。
“不瞒二位大人，我林家祖上立有严规：此‘法’，乃家族不传之秘，绝不可流落于外姓之手。若要传授，必须……必须先在祖宗牌位前，行三日斋戒，焚香祷告，行过‘开祠传法’的大礼之后，方可将口诀心法，一字一句，誊录于纸上。”
“这也是为何，我们发现宝箱之后，迟迟未能上报的原因。本想着，待行过大礼，将完整的‘方’与‘法’一并整理出来，再献给圣上，以表我林家最大的诚意。”
“所以……”林渊的脸上，露出了无比诚恳，又无比为难的神色，“草民恳请李公公和沈大人，能宽限草民三日时间！”
“三日之内，我们必定在府中完成‘开祠传法’之礼，将完整的制糖之法，誊录成册。届时，一本，呈送圣上，以全沈大人的皇命。另一本，则由内人亲自带入宫中，献给贵妃娘娘，以报娘娘的浩荡天恩！”
“如此，既不违祖训，也不负圣恩。还请两位大人，成全！”
说完，林渊对着二人，再次深深地拜了下去。
他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有情有节。
既解释了为何苏青烟是关键，又说明了为何不能立刻就走。更重要的是，他画出了一张巨大的饼——一个完整的、包含“方”与“法”的绝世秘方！
这个诱惑，对于沈炼和李公公来说，都是致命的。
李公公皱起了眉头。他有些不耐烦，但林渊的理由，却让他无法拒绝。如果他强行带走苏青烟，导致那所谓的“法”无法誊录，最终献给贵妃的，只是一份残缺的礼物，那他的差事，可就办砸了。
而沈炼，那双阴鸷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
三日？
在苏府之中，行开祠大礼？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拖延时间的计策。但是，这个计策，却正好挠到了他的痒处。
他的任务，是彻查！是搞清楚一切！
如果他能亲眼看着，亲身监督这个所谓的“开祠传法”的过程，岂不是能将这霜糖的秘密，看得更透，查得更清？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赘婿，一个深闺弱质的女子，就算给他们三日时间，又能玩出什么花样来？更何况，是在他沈炼的眼皮子底下！
这三日，正好可以让他，从容地布下自己的局，慢慢地观察，细细地审问。
想到这里，沈炼那张冰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硬，却做出了决定。
“好。”
只一个字，却让在场的气氛，瞬间一松。
李公公见锦衣卫这边都松了口，自己若再坚持，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也失了皇家体面。他冷哼一声，捏着嗓子说道：“既然沈大人都同意了，那咱家，就多等三日也无妨。”
他转向林渊，警告道：“林公子，咱家丑话说在前面。三日之后，咱家必须要看到人，看到完整的方子。若是你敢耍什么花样……”
“草民不敢！”林渊立刻躬身，态度谦卑至极，“三日之内，草民必定给两位大人一个满意的交代！”
沈炼的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在林渊和苏青烟的脸上一一扫过。
“这三日，为了确保‘开祠传法’之礼的顺利进行，也为了防止有宵小之辈从中作梗，我锦衣卫，会暂时‘借住’在苏府之中。”
“不知，林公子，可方便？”
他嘴上说着“借住”，那语气，却分明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这是要……贴身监视！
苏文博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林渊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的意外。他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依旧保持着那份谦恭的微笑。
“求之不得！”
“能得沈大人和诸位官爷亲自坐镇守护，是我苏家天大的荣幸！草民这就命人，去收拾最好的厢房！”
“请！”
林渊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通往苏府的大门，完全敞开。
那洞开的府门，在沈炼看来，是他即将掌控一切的开始。
而在林渊眼中，那却是一个刚刚张开的，巨大而精密的陷阱入口。
请君入瓮。
现在，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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