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牢返回养心殿的路，仿佛比一生还要漫长。
赵珩机械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能感觉到身后宫人们畏惧而又好奇的目光，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得他遍体生寒。他头戴的冕冠，身穿的龙袍，此刻都成了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也是最讽刺的戏服。
他是个笑话。一个被蒙在鼓里，与亲姑姑痴缠数年，甚至险些立其为后的天大笑话。
一踏入养心殿，他便挥退了所有侍从，只剩下他和沈微二人。
殿内温暖如春，熏香袅袅，可赵珩却觉得比刚才的天牢还要冰冷。他走到殿中那面巨大的抛光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惨白、眼神空洞的自己。那就是大周的皇帝，一个被苏家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货。
“砰。”
一声巨响，赵珩挥起一拳，狠狠砸在了铜镜上。镜面瞬间布满蛛网般的裂痕，映出他无数张破碎而扭曲的脸。鲜血顺着他的指节流下，滴落在金砖地面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罪恶之花。
“笑话……朕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他靠着龟裂的镜面，身体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坐倒在地。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绝望，“皇祖父他……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而朕……朕竟然……”
他再说不下去，只是用那只流血的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二十年来建立的骄傲、尊严与信仰，在这一夜之间，被摧毁得荡然无存。
沈微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上前搀扶，也没有出言安慰。她知道，此刻任何的温言软语，都只会变成火上浇油的羞辱。这个坎，必须由赵珩自己迈过去。哀恸和崩溃是必要的，但绝不能沉溺其中。
她走到御案前，亲手为他倒了一杯热茶，然后将茶杯放在他身边的地上。
“在你为自己感到羞耻的时候，苏家的人，正在某个角落里嘲笑你的愚蠢。”沈微的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感，却像一把锥子，狠狠刺入赵珩的心脏，“在你为先帝的荒唐而痛苦时，他们正盘算着如何利用这个秘密，将赵家的江山，一点点变成他们苏家的天下。”
赵珩的身体一僵，颤抖慢慢停了下来。
“你觉得你是笑话？”沈微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没错，你就是个笑话。一个被情爱蒙蔽双眼，识人不明，险些将国贼之女捧上后位的无能君主。但你记住，在你坐上这张龙椅的那一刻起，你就没有资格只是一个笑话。”
她指着他身上那件被血染脏的龙袍。
“这身衣服，代表的不是你赵珩个人，是赵氏列祖列宗，是大周数万万子民。苏家玷污的，不仅仅是你的感情，更是皇室的血脉与尊严。他们挑战的，是君权，是国本。你若还把自己当成一个被辜负的男人，在这里自怨自艾，那你就不配穿这身龙袍。”
沈微的话，字字诛心，却也如当头棒喝，让赵珩混乱的思绪，强行凝聚起了一丝清明。
是啊，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他是皇帝。
皇帝的愤怒，不该是砸镜自残。皇帝的痛苦，不该是捂脸哭泣。
皇帝的愤怒，当化为雷霆之怒，席卷朝堂。皇帝的痛苦，当铸成利剑，斩尽奸佞。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绝望正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戾与冰冷。
“皇祖母教训的是。”他声音沙哑，却重新找回了一丝属于帝王的沉稳，“是孙儿……是朕失态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拿起那杯己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茶水的苦涩，都及不上他心中苦涩的万分之一。
“苏茂林己经招供，翠屏山人赃并获，朝中那些苏氏党羽，一个也跑不掉。”赵珩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朕明日便下旨，成立专案，由李相和陈庆主理，彻查此案。凡涉案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严惩不贷。”
沈微看着他，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孺子可教。被彻底打碎再重建起来的帝王心，远比温室里长成的要坚韧。
“光查是不够的。”沈微缓缓说道，“苏家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盘根错节。你若只是就案办案，他们只会断尾求生，推出几个替死鬼，而真正的大鱼，依然会潜伏在水下，等待时机。”
“那依皇祖母之见？”赵珩虚心求教。
“打蛇，要打七寸。”沈微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苏家最大的依仗是什么？不是那些贪墨来的金银，也不是朝中那些同党。而是他们手中那个，足以让皇室蒙羞的秘密。以及……长春宫里的那个人。”
苏清婉。
这个名字再次被提起，赵珩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抽痛了一下。那是他曾经刻在心尖上的人，如今却成了他此生最大的耻辱。
“她……”赵珩的声音有些干涩，“她该如何处置？”
首接赐死吗？一道白绫，一杯毒酒，让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被他自己否决了。太便宜她了。太便宜整个苏家了。
“杀她，是世上最简单的事。但也是最没用的事。”沈微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现在还不能死。她是苏家这盘棋局里，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哀家要让她，亲口说出真相，亲手了结苏家最后的希望。”
“皇祖母的意思是？”
“明日，你随哀家去一趟长春宫。”沈微的计划，早己在心中成型，“苏茂林倒台的消息，想必己经传了进去。她现在，要么是惊弓之鸟，要么就是有恃无恐。我们要去看看，她究竟知道多少，又倚仗着什么。”
沈微顿了顿，看着赵珩，目光深沉。
“哀家还要你，当着她的面，亲手撕碎你过去对她的所有情分。赵珩，你必须让她，让所有藏在暗处的人都看清楚，大周的皇帝，不会再被任何感情所左右。你的心，从今夜起，必须比这金銮殿的地面，还要冷，还要硬。”
这是一个极其残忍的要求。
它意味着，赵珩要亲手剖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将那段曾经视若珍宝的感情，彻底碾碎，不留一丝余地。
赵珩沉默了良久。殿外的夜风，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谁在哭泣。
最终，他抬起头，眼中最后一点温情与挣扎，都己消失不见，只剩下属于帝王的冷酷与决绝。
“朕，遵旨。”
他缓缓地，用没有受伤的手，将那面破碎铜镜上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一片片地抹去。
旧的赵珩，己经死了。
从今往后，活着的，只有大周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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