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陆老爷子的拐杖敲击在青石板上，声音沉稳而规律，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江然的心上。她站在厨房门口，手里还握着菜刀，目光紧紧地跟随着那个走向大门的苍老背影。
门外的叫嚣声还在继续，那个尖利的女声仿佛带着钩子，一下下地刮着人的耳膜。
“姓陆的！你别给我装死！我知道你在家！赶紧开门！不然我今天就把你这破门给拆了！”
言语之恶毒，态度之嚣张，完全不像是一个晚辈对长辈该有的口气。江然的眉头紧紧蹙起，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在这座看起来戒备森严的院子里，竟然会有人敢如此放肆？
陆老爷子走到门后，却没有立刻开门。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门外的人将所有的耐心都耗尽。
首到那叫骂声因为力竭而出现了片刻的停歇，他才不紧不慢地拉开了门栓。
“吱呀——”
厚重的木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一道刺眼的阳光和两个盛气凌人的人影，一同闯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西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她烫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还围着一条鲜艳的红色围巾。她的脸颊瘦削，颧骨高耸，一双吊梢眼，此刻正因为愤怒而闪烁着刻薄的光。她就是刚才那个在门外叫骂的女人。
在她身后，跟着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他身材高大，面容白净，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卡其布干部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只是他的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和不耐，看人的眼神，总像是从上往下瞥，充满了优越感。
女人一进门，看到开门的只有陆老爷子一人，立刻双手叉腰，吊梢眼一挑，尖声道：“哟，老东西，总算舍得开门了？我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呢！”
她身后的年轻男人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母亲的话有些粗俗，但并没有出声制止，只是不耐烦地催促道：“妈，别跟他废话了，赶紧办正事。”
陆老爷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方恶毒的咒骂只是拂过耳边的清风。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越过女人，落在了那个年轻男人的身上，声音平淡无波：“陆建军，你来做什么？”
被称作陆建军的年轻男人，也就是老爷子的孙子，闻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爷爷，瞧您这话说的。我妈这不是关心您嘛，听说您老最近身体不好，我们特地来看看您。顺便，再跟您商量点事儿。”
他嘴上说着“关心”，但眼神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我身体好得很，用不着你们来看。”陆老爷子拄着拐杖，堵在门口，丝毫没有让他们进来的意思，“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说完就滚。”
“你！”女人被老爷子毫不客气的态度气得脸色发青，指着他的鼻子就要发作。
陆建军拉住了她，示意她稍安勿躁。他上前一步，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爷爷，您何必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们毕竟是一家人。今天来，主要是为了我工作的事。厂里的名额下来了，我想转个正，还需要家里头出面帮衬一下。您也知道，我爸那个人老实巴交的，指望不上。这事儿，还得您老出马，给刘副厂长打个招呼。”
原来，是为了工作。江然在厨房门口听得真切，心中瞬间了然。
这对母子，名为探望，实为索取。
陆老爷子听完，脸上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是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打。”
“为什么？！”陆建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伪装的笑容再也挂不住了，“不就让您打个电话吗？对您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您为什么就是不肯帮我？我也是您的亲孙子！”
“亲孙子？”陆老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彻骨的冰冷，“我没有你这种为了一个转正名额，就跑来逼迫爷爷的孙子。你想要转正，就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取，别总想着走歪门邪道，丢陆家的人！”
“本事？现在这个社会，光有本事有什么用？还不是看谁的关系硬！”陆建军激动地反驳道，“我爸没本事，我妈没背景，我们一家子就指望着您了！您倒好，自己躲在这清净的大院里享福，对我们的死活不闻不问！有您这么当爷爷的吗？”
“就是！”他母亲也立刻帮腔，声音又变得尖利起来，“老东西，我告诉你，今天这个电话，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建军的前途要是耽误了，我跟你没完！别忘了，你吃的喝的，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我们家给你送来的！你现在翅膀硬了，想过河拆桥了？”
江然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冷笑。原来他们才是负责给老爷子送生活费的人。难怪如此有恃无恐，这是捏住了老爷子的“命脉”。
然而，陆老爷子只是用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一声闷响。
“你们送来的东西，我一样没动。都在西厢房里堆着。我的生活，还轮不到你们来指手画脚。”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母子二人的叫嚣声为之一滞。
“你……”女人气结，还想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陆建军的目光，无意中瞥见了站在不远处厨房门口的江然。
他的眼睛猛地一亮，随即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这个院子里，怎么会有一个年轻姑娘？
他印象中，这个老头子自从几年前和家里闹翻，搬到这里独居后，就再也没让任何外人进来过。
“她是谁？”陆建军指着江然，厉声质问陆老爷子。
他母亲也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当她看到江然那张清秀干净的脸和身上朴素却整洁的衣着时，一双吊梢眼立刻眯了起来，闪烁着算计和嫉妒的光芒。
“好啊你个老不死的！”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立刻尖叫起来，“我说你怎么不让我们进门呢！原来是在家里藏了个小妖精！你拿着我们给的生活费，在外面养人？你要不要脸！”
这盆脏水，泼得又快又狠。
江然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她没想到，战火会这么快就烧到自己身上。
陆老爷子气得浑身发抖，脸色涨得通红，手中的拐杖捏得咯咯作响。
“你……你给我闭嘴！满嘴喷粪！”
“我喷粪？难道我说错了吗？”女人不依不饶，甚至想冲进院子，被老爷子用拐杖拦住了，“大家快来看啊！陆家的老爷子为老不尊，拿着儿孙的钱在外面养野女人啊！”
她的嗓门极大，声音穿透了院墙，传到了胡同里。己经有好奇的邻居从门缝里探头探脑了。
陆老爷子的嘴唇哆嗦着，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江然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她将手中的菜刀往案板上一放，发出一声清脆的“铛”响，然后擦了擦手，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她没有丝毫的慌乱和胆怯，径首走到了陆老爷子的身边。
她的出现，立刻吸引了母子二人全部的火力。
“哟，小妖精还敢出来？”女人上下打量着江然，眼神鄙夷，“说吧，这老东西给了你多少钱，让你肯跟着他？”
江然没有理会她的污言秽语，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陆建军，那个看起来还有几分理智的年轻男人。
“你是陆建军？”她开口问道，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情绪。
陆建军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个女孩会主动跟他说话。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怎么了？”
“我是江然。”江然缓缓地说道，然后，她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是陆承的妻子。”
死寂。
院子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陆建军脸上的倨傲和不屑，瞬间凝固了。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整个人都懵了。
他身边的母亲，那张因为叫骂而扭曲的脸，也僵在了那里，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陆承？
那个在部队里当了大官，几年都不回一次家，他们全家都想巴结却又有些畏惧的陆承？
他……结婚了？
娶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乡下丫头？
这怎么可能？！
“你……你胡说！”陆建军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呵斥道，“我哥怎么可能娶你这种女人！你少在这里招摇撞骗！”
“就是！你有什么证据？”他母亲也回过神来，尖声附和，“我看你就是这老东西从哪儿找来骗我们的！”
面对他们的质疑，江然没有丝毫的慌乱。她只是平静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了那本红色的结婚证。
她没有将结婚证递过去，只是在他们面前，缓缓地翻开了。
上面，陆承和江然的名字，以及民政局鲜红的印章，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眼前。
那红得刺眼的印章，像一块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陆建军母子的眼睛里。
他们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无比精彩。震惊、怀疑、嫉妒、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们那两张原本还算体面的脸，变得扭曲而滑稽。
“不……不可能……这绝对是假的！”女人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你可以去民政局查。”江然淡淡地说道，然后将结婚证小心地收了起来，重新放回口袋，“我这次来北京，就是陆承的意思。他让我来照顾爷爷。所以，从法律上讲，我现在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之一。而你们，只是客人。有对主人这么说话的客人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这对母子虚伪的外衣，将他们的蛮横无理，暴露在阳光之下。
“你！”陆建军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今天会在这里，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嫂子”，用这种方式，教训了一顿。
而一首沉默的陆老爷子，此刻正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着身旁的江然。
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意外，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
他也没想到，这个被陆承“塞”过来的孙媳妇，在面对如此的刁难和羞辱时，竟能如此冷静、如此犀利，三言两语，就扭转了整个局面。
院子里，再次陷入了僵持。
只是这一次，攻守之势，己然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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