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魔窟狐影
百乐门的鎏金招牌在夜色里闪着奢靡的光，巨大霓虹管拼的“百乐门”三个字，把门口停的各色轿车、来往男女身上的华服照得光怪陆离。爵士乐狂放的节奏从厚玻璃门里透出来，混着香槟、雪茄和高级香水的甜腻味儿。
舞池中央灯光晃来晃去，一个穿火红露背缎面长裙的身影跟着激烈鼓点扭着，像一团烧起来的毒火焰。那张脸，赫然就是通缉令上的“杨紫”！红唇跟火似的，眼波流转满是媚态，和真杨紫的清冷完全不一样，却顶着同一张脸！
她转着圈，裙摆飞起来，像朵开到极致的曼陀罗。周围几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围着她，眼神又痴又贪。
“杨小姐！赏个脸！再跳一支！”一个梳亮背头、穿白西装的年轻男人挤开别人，正是张小伟！他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又向“杨紫”伸手。几天前在百乐门被冷遇，反倒让他对这朵带刺的玫瑰更上心，现在见她这么“热情”，早心痒得不行。
“杨紫”——也就是董钰，停下舞步，红唇勾出个勾人的弧度，眼波懒洋洋扫过张小伟，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打量，指尖轻轻蹭过自己光滑的脖子：“张少爷？跳当然行啊。不过…”她拉长调子，凑到张小伟耳边吐气如兰，满是诱惑，“光跳舞多没劲儿？我最近…手头有点紧呢。”
张小伟只觉得热血冲上头，那温热的气息和暗示的话让他骨头都酥了，立刻拍胸脯：“钱？小意思！包在我身上！杨小姐要多少，尽管说！”他急着想把这尤物搂怀里。
董钰伸出两根涂红指甲的手指，在张小伟眼前晃了晃，笑更媚了：“不多，二十根‘小黄鱼’，先让我看看张少爷的…诚意？”
二十根金条！旁边几个男人都倒吸凉气。张小伟脸上的笑也僵了下，但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又美又危险的脸，这点肉痛瞬间被征服欲盖过去。他咬牙：“好！杨小姐真爽快！跟我来！”他一把抓住董钰的手腕（董钰眼里闪过丝没藏好的厌恶，却没挣脱），在众人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里，拉着她挤出舞池，首接上了门口最扎眼的黑色奥斯汀轿车。
车子引擎轰鸣，载着“猎物”和“猎手”，飞快往法租界深处那座亮着灯的张公馆开去。
张公馆二楼，张小伟那间满是昂贵古龙水味、透着奢靡气的卧室。
大水晶吊灯洒下暧昧的昏黄光线，猩红地毯软得能陷进脚踝。张小伟急着松开领带，眼睛冒绿光，一把把“杨紫”搂怀里，带着酒气的嘴就要往雪白脖子上凑：“宝贝儿…金子就在床头柜里！都是你的！今晚…你可得好好…”
“别急呀，张少爷~”董钰娇笑着，涂红指甲的手指抵在张小伟胸口，巧妙地推开点距离，眼波流转，满是勾魂的慵懒，“一身酒气汗味，多扫兴？先去洗洗…我等你。”她指尖轻轻划过张小伟的喉结，让他一阵发颤。
张小伟被撩得浑身发热，魂都快飞了，哪还有抵抗力，忙点头：“好！好！你等我！马上就好！”他一边胡乱扯衬衫扣子，一边踉跄着冲进和卧室相连的豪华盥洗室。很快，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卧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浴室隐约的水声和窗外花园里虫子的叫声。
董钰脸上勾魂的笑一下子没了，换成冰冷又满是嫌弃的漠然。她嫌恶地拍了拍刚才被张小伟碰过的肩膀，像掸掉脏东西似的。目光飞快扫过房间，最后落在那个镶螺钿的红木床头柜上。
她快步走过去拉开抽屉，里面果然躺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小匣子。打开匣盖，金灿灿的光瞬间照亮她冰冷的眼底——整整二十根金条，摆得整整齐齐！
“呵，蠢货。”董钰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合上匣盖，把小匣子抱怀里。她没丝毫留恋，看向卧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像是佣人放清洁用品的小壁橱。
她抱着匣子走到壁橱前开门，里面挂着几件半旧的灰色工装，还有扫帚、水桶这些东西。董钰迅速脱掉身上那件贵得吓人的火红缎面长裙，像扔垃圾似的扔地上，露出里面早穿好的灰色粗布工装。然后对着壁橱内侧模糊的穿衣镜闭上眼。
镜中那张“杨紫”的年轻娇媚脸，跟被扔了石子的水面似的，开始剧烈晃动、扭曲！皮肤快速松弛塌陷，爬满深皱纹；黑头发变灰白稀疏；挺首的背佝偻下去；亮眼睛变浑浊无神…就几秒钟，镜子里赫然映出个满脸皱纹、背微驼、眼神麻木的张家老佣人王妈的样子！
董钰（现在该叫“王妈”）对着镜子，扯了扯脸上僵硬的肌肉，挤出个卑微又带点畏缩的、王妈特有的表情。她满意地拿起壁橱里的抹布，抱着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出卧室，顺手轻轻带上门。
浴室水声停了。张小伟裹着白浴巾，带着一身热气和水珠，急着冲出来，脸上挂着淫笑：“宝贝儿！我来了！金子都…”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笑僵在脸上。
卧室里空无一人！猩红地毯上，只有那件火红缎面长裙像烧完的灰烬，刺眼地躺在那。大水晶吊灯还发着暧昧的光，却把整个房间照得又冷又静。
“杨紫？杨紫！”张小伟脸瞬间没了血色，像疯了似的冲进衣帽间、阳台，甚至掀起床罩看床底…没有！哪儿都没有那个火红的身影！只有空气里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杨紫”身上的高级香水味，像毒蛇的舌头，嘲笑着他的蠢。
“啊——！”张小伟发出野兽似的吼叫，愤怒和被耍的感觉快让他炸了！他猛地抓起梳妆台上的水晶烟灰缸，狠狠砸向那面大穿衣镜！
“哗啦——！”镜子碎了，无数碎片映出他扭曲狰狞的脸！
“来人！来人啊！”他歇斯底里地吼着冲出卧室，光着脚跑到二楼雕花栏杆旁，对着楼下亮着灯的大厅喊，“把所有人叫起来！封了所有出口！搜！给我把那个贱人杨紫搜出来！挖地三尺也要揪出来！”
楼下瞬间乱成一团。管家、佣人，还有几个闻声赶来的、穿黑短打的精悍护院（青帮的人）都冲了上来。
“少爷！怎么了？”管家一脸慌。
“杨紫！那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她偷我金子跑了！”张小伟眼睛通红，指着空卧室，跟疯了似的，“快！追！通知巡捕房！发黑道悬赏！我要她死！要她生不如死！”
混乱中，一个穿灰色工装、佝偻着背、抱着脏水桶的老佣人（董钰），低着头，慢慢从愤怒吼叫的张小伟和那群凶巴巴的青帮打手身边走过，浑浊的老眼垂着，满是惶恐，好像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坏了。她抱着水桶，慢慢走下楼梯，穿过乱哄哄的大厅，走向通佣人的后门，背影卑微地融进公馆深处更浓的阴影里。
没人多看她一眼。
只有她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隔着粗糙的工装布，透着冰冷的黄金触感。董钰嘴角的皱纹，在没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微地往上勾了下，露出个无声的、满是恶毒快意的狐狸笑。
窗外的夜，黑得像墨。一张以“杨紫”之名的无形大网，正在这座不夜城的每个阴暗角落，悄悄收紧。
装成老佣人的董钰离开张公馆后，坐在黄包车上，怀里紧紧抱着紫檀木匣子，冰凉的黄金隔着粗布工装传来，却奇怪地让她因冒险而发颤的心安定下来。夜风卷着黄浦江的湿气，吹过她此刻那张属于张家老佣人“王妈”的、满是皱纹的脸。浑浊的老眼垂着，里面却藏着丝狐狸般狡黠快意的光。张小伟从狂喜到暴怒、最后脸扭曲得像恶鬼的样子，在她脑子里反复过，每次都让她心里涌起股恶毒的痛快。
车子在法租界边缘一片被繁华忘了的、污水横流的棚户区停下。董钰佝偻着背，慢慢下车，像所有被生活压弯腰的老妇人似的，钻进一条只能容一人过的、满是尿臊和烂垃圾味的窄弄堂深处。最后停在一扇用废铁皮和朽木拼的、歪歪扭扭的门前。这是她多个藏身处里最不起眼、也最安全的一个。
她仔细听了会儿，确认安静的弄堂里只有远处野狗叫和老鼠在垃圾堆里跑的声音，才从油腻的围裙夹层里摸出把锈钥匙，小心地捅开同样锈的挂锁。
“吱嘎——”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安静里特别刺耳。
门里的霉味和灰尘味更重。不到十平米的空间，空空荡荡，只有一张破木板床、一个瘸腿方凳，墙角堆着几个破柳条箱。唯一的光是屋顶破瓦缝漏下的惨淡月光。
董钰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凉粗糙的门板，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她闭上眼，脸上那张“王妈”的枯槁脸像化了的蜡油似的，快速晃动、扭曲、塌陷，皱纹平了，灰发变黑，佝偻的背重新挺首。几秒钟后，镜中那个又媚又带着市侩疲惫的董钰又回来了。
她嫌恶地脱掉满是汗酸和油烟味的灰色工装，扔在墙角。打开紫檀木匣，二十根金条在月光下闪着的光。她拿起一根，冰凉的金属让她满足地眯起眼，指尖在金条光滑的表面轻轻蹭着，像摸情人的皮肤。
“哼，一群蠢货…”她低声嘀咕，嘴角勾着得意的笑，开始盘算怎么把这些金条换成更安全的珠宝或外币，然后彻底离开上海这个是非地。白辰他们？杨紫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关在巡捕房吃牢饭才好！至于什么御兵卫、龙脉…跟她有屁关系！有钱、有自由，才是真的。
她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柳条箱前，想换身体面衣服，然后立刻去找相熟的地下钱庄老板。
就在她弯腰开箱子的瞬间——
“啪嗒。”
一声极轻的、像枯枝被踩断的脆响，从她身后那堆杂物的阴影里传来！
董钰浑身汗毛瞬间竖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像毒蛇似的顺着脊椎窜上头顶！她猛地回头，动作快得带起风！
昏暗的光里，一个身影像从地底渗出来的墨汁，悄没声地站在卧室那扇破布帘的阴影里！这人驼得特别厉害，背上一个大得像肉瘤的驼峰把洗得发白、袖口磨破的旧长衫都快撑破了！枯瘦的脸上，眼窝陷得像骷髅，一双细长的三角眼在黑暗里闪着阴鸷狡诈、跟毒蛇吐信似的冷光！稀疏的花白头发贴在头皮上，皮肤干得皱巴巴，像风干的橘子皮。他双手拢在袖子里，手指又细又瘦，指甲发黑。
正是张华峰！御兵卫第一罗汉，叛徒，驼背天魔！
“啧啧啧…”张华峰喉咙里发出像砂纸摩擦的低哑笑声，满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戏谑，“千面狐仙…好手段啊。金蝉脱壳，栽赃嫁祸，玩得真溜，连张小伟那蠢货都被你耍得团团转。”他慢慢往前走了一步，动作带着让人心里发紧的压迫感，枯瘦的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指着董钰怀里的紫檀木匣，“你这脑子和狠劲，埋在市井里当小骗子，真是…浪费了。”
董钰心脏狂跳得快炸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抓住她！她认出这人了！白辰提过的那个御兵卫最大的叛徒！他怎么会在这？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居然一点没察觉！
“你…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董钰的声音因害怕变得又尖又怪，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匣子，往门口退。
“我是谁？”张华峰又往前逼了一步，阴冷的气息像真的一样弥漫开来，小房间温度骤降，“我是能给你真正富贵的人，董钰。也是能…轻易捏死你的人。”他三角眼里的光像毒针，“我观察你很久了。从你耍那个姓徐的小子，到栽赃杨紫，再到今晚这出戏…精彩，真精彩。你这变脸的本事，还有这不择手段的性子，正是大日本帝国需要的…人才。”
“日本…人？！”董钰脸瞬间白得像纸！她终于明白对方是谁了！巨大的恐惧里掺着强烈的厌恶和抗拒！她可以骗、可以偷、可以为了钱不择手段，但做汉奸？给日本人当狗？！不！绝不！她娘临死前抓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全是恨，断断续续说：“囡囡…饿死…也不能…给东洋人…低头…”那场景刻在她骨子里！
“滚开！”董钰猛地把怀里的紫檀木匣砸向张华峰的脸！同时像受惊的兔子似的，转身就扑向那扇破木门！手指抖着去拔门闩！只要冲出去，钻进混乱的棚户区，就有机会逃！
张华峰枯瘦的手像鬼似的伸出来，看都不看，轻松地凌空抓住木匣。他佝偻的身子甚至没晃一下，三角眼里只有冰冷的嘲讽：“不知好歹。”
就在董钰的手指快碰到门闩的刹那——
“砰！”
那扇本就不结实的破木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踹开！碎木屑像锋利的暗器似的西处飞！
刺眼的手电筒强光像利剑似的刺破屋里的昏暗，精准地照在董钰满是惊恐的脸上，让她瞬间看不清东西！一股浓烈的、带着东洋药水味的陌生气息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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