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大学校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静谧。初秋的晚风带着恰到好处的凉意，拂过皮肤，却吹不散我心底那簇因紧张而微微摇曳的火苗。
科研社的首次夜间观测活动，地点定在远离教学区路灯干扰的东坡草坪。我抱着我那本厚厚的速写本，跟在三三两两的社员身后，脚步有些虚浮。远远地，就看到草坪中央架起了几台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天文望远镜，像几只沉默而威严的巨兽，蛰伏在深蓝色的夜幕下。
社员们显然大多都是老手，他们熟练地围在望远镜周围，交流着我听不懂的参数和术语，动作流畅地安装、调试着设备。那种自然而然的熟稔，让我这个怀揣着“私心”混进来的美术生，瞬间感到了格格不入的局促。我像一颗偏离了轨道的小行星，误入了这片属于物理和星辰的领域，手足无措。
我的目光，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在人群中搜寻那个唯一能让我感到一丝熟悉的身影。
他就在那里。
在一台黑色的、看起来最复杂的望远镜旁，陆时衍微微俯身，右眼贴近寻星镜，左手极其缓慢而精准地调节着旋钮。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色的外套，身影几乎要融进夜色里，只有侧脸被不远处社员支起的应急灯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神情专注而沉静，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头顶的星空和眼前的镜片。
那一刻，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理性的、近乎于神性的探索者气质，让我看得有些失神。这和我记忆中那个在图书馆留下温柔便签、在雨中为我倾斜伞柄的少年似乎有些不同，却又奇妙地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更完整、也更让我心动的他。
周围的其他社员似乎也都默认了他是技术的核心，偶尔有人遇到问题，会低声向他请教，他总是言简意赅地给出指示，目光却从未长时间离开过镜筒。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速写本，又抬头望了望那片缀满碎钻般的深邃夜空，一种强烈的渴望涌了上来。我想通过他的“眼睛”，去看看他正在凝视的那个世界。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景象，能让他流露出如此专注的神情。
可是，怎么开口？
“陆学长，能教教我吗？”——这句话在喉咙里翻滚了无数次，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怎么也吐不出来。我怕我的无知会显得蠢笨，怕我的打扰会惹他厌烦，更怕他看出我加入社团那点昭然若揭的私心。
我就这样站在原地，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速写本的硬壳封面，指尖泛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似乎终于完成了那台望远镜的初步调试，首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他的视线随意地扫过周围，然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像根柱子一样杵在原地的我身上。
西目相对的瞬间，我像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浑身一僵。
他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脸上的茫然和无措。他的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不耐烦，只是平静地看着，仿佛在等待什么。
就是现在了。
再不说，机会可能就溜走了。勇气像被扎破的气球一样，猛地膨胀开来，推动着我的脚步。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了过去，在离他还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住，能清晰地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他的那种干净清冽的气息。我仰起头，鼓足生平最大的勇气，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得像怕惊扰了夜色：
“陆……陆学长，”我咽了口口水，手指紧紧攥着速写本的边缘，“我……我不太会用这个……你能……教教我基础的操作吗？”
说完这句话，我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飞快地低下头，盯着他深色运动鞋的鞋尖，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大得恐怕连他都能听见。脸颊像着了火，烧得厉害。我甚至己经做好了被委婉拒绝，或者被他用那种清冷的眼神无声审视的心理准备。
短暂的沉默，像是一个世纪的漫长。
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
“过来。”
他侧开身，为他身边那台黑色的望远镜让出了位置。
我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他答应了？
我愣愣地走上前，依言站到了望远镜前。望远镜比我想象的要高，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秋衣传来，让我打了个激灵。
他站在我身侧，离我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温热，近到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几乎要拂过我的耳廓。
“这是目镜，”他伸手指着镜筒末端那个小巧的部件，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进行最常规的教学，“先不要着急看，找到调焦旋钮，在这里。”
他的指尖在镜筒上某个部位点了点，动作干净利落。
“嗯。”我小声应着，努力集中精神，跟上他的节奏，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观测前，先用寻星镜找到目标。”他微微倾身，调整着望远镜上方那个小镜筒的角度，他的手臂偶尔会不经意地擦过我的外套袖子，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寻星镜视野大，更容易定位。”
我屏住呼吸，努力忽略掉因为他靠近而加速的心跳，学着他的样子，凑到寻星镜前。里面是一片模糊的亮斑，分不清是什么。
“看到亮点了？”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嗯，但是……很模糊。”我老实回答，声音闷闷的。
“正常。现在，看着主镜的目镜，”他指导着，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慢慢转动调焦旋钮，首到视野变得清晰。”
我依言照做，手指有些发抖地握住那个冰凉的旋钮，极其缓慢地开始旋转。视野里的光斑开始逐渐变化，从一片混沌，慢慢凝聚，拉伸……
然后，奇迹发生了。
一片璀璨的、密集的星点，毫无预兆地撞入了我的眼帘。不再是肉眼看到的模糊光斑，而是无数颗清晰可见的、闪烁着不同光芒的星辰，它们聚集在一起，像一条流淌在天际的、破碎的钻石河流。
是昴星团！我在《星空观测指南》里看到过图片！
“啊……”我忍不住低低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却舍不得离开目镜半分，“好多……好亮……”
那种震撼，无法用语言形容。仿佛整个宇宙的奥秘，在这一刻，通过这个小小的镜筒，向我掀开了一角。而我之所以能看到这一切，是因为身边这个人的指引。
“看到了？”他问，声音里似乎含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缓和？
“看到了！”我用力点头，终于舍得将视线从目镜上移开，兴奋地转头看向他，眼睛里一定闪烁着和星辰一样亮的光芒，“是昴星团，对不对？书上说也叫七姊妹星团！真的好美……”
夜色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我似乎看到，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社员们的交谈声，秋虫的鸣叫声，仿佛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头顶这片浩瀚的星空，身边这个为我打开星空之门的人，以及胸腔里那颗，因为星辰，更因为他，而剧烈跳动着、盈满了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悸动的心。
我悄悄将怀里的速写本抱得更紧了些。
今晚，我的画纸上，不仅要留下这片星空的璀璨，也要努力记住，他教我认星时，这短暂却足以照亮我整个青春夜空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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