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的余烬在描金莲花纹的博山炉中幽幽散尽，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顺着明黄色的锦被缝隙，悄然钻入。
沈青鸾的眼睫微颤，意识如同一叶飘零的孤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苦海中挣扎了太久，终于寻到了一丝岸边的微光。
她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慈宁宫寝殿内殿顶上，那幅由前朝画圣亲笔所绘的《百鸟朝凤》藻井。凤凰的翎羽以金粉勾勒，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振翅而飞，引来百鸟齐鸣。
这幅画，在她含恨闭眼的那一日，早己被不肖子孙付之一炬，连同她毕生的心血，那座辉煌了两个朝代的大周皇宫，一同化作了焦土。
一股剧痛从脑中炸开，无数纷乱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叛军的铁蹄、冲天的火光、宫人凄厉的惨嚎，以及她那个被美色与权欲迷了心窍的皇孙——大周的末代皇帝赵恒，在敌军破城前，亲手递给她那杯鸩酒时，脸上麻木而解脱的神情。
“皇祖母，是孙儿不孝，不能保全赵氏江山……您，便随这江山，一同体面地去吧。”
体面？
何等可笑的体面！
沈青鸾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地喘息。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的刺痛感却异常清晰。
这不是死后的阴曹地府。
“太后娘娘！您醒了？”
一声又惊又喜的呼唤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未脱稚气的颤音。
沈青鸾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淡绿色宫装的女子快步走到床边，眼中满是关切与泪光。那是……年轻了至少二十岁的顾姑姑。
此刻的顾氏，还不是日后那个陪着她看尽宫中风雨、鬓发斑白、沉稳如山的老尚宫，她脸上尚带着少女的，眼神清澈，只是眉宇间的忧色挥之不去。
“水……”沈青鸾的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出火来，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
“哎！哎！奴婢这就去！”顾姑姑忙不迭地转身，从一旁小几上的温炉里取出一只汝窑天青釉的茶盏，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
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浇熄了那股灼烧感。沈青鸾的思绪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清明。
她没死。
她回来了。
“哀家……病了多久？”她看着顾姑姑年轻的面庞，一字一句地问道，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顾姑姑眼圈一红，低声道：“娘娘，您从上元节后便一首高热不退，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太医院的院使都快把门槛踏破了。幸好老天保佑，您总算是醒过来了。”
上元节……
沈青鸾的心猛地一沉。她记得，前世的这个时候，她也确实大病了一场。也正是这场病，让她疏于对朝政的关注，给了她那个好圣孙赵恒机会，做下了第一件动摇国本的蠢事。
“现在……”她闭上眼，极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心绪，再次开口时，声音己经镇定了许多，“是永和十五年，二月初几？”
顾姑姑愣了一下，虽不知太后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恭敬地答道：“回娘娘，今日是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
永和十五年！
竟然是永和十五年！
沈青鸾紧紧攥着手中的锦被，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是她被囚禁于慈宁宫、眼睁睁看着江山崩塌的泰安三年，也不是她被迫喝下鸩酒、国破家亡的泰安五年。她竟回到了二十年前，回到了那个一切悲剧尚未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的起点！
这一年，她五十五岁，身为太皇太后，依旧是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
这一年，她的孙儿赵恒刚刚亲政两年，羽翼未丰，虽有帝王的野心，却还未被权力和欲望彻底侵蚀。
这一年，那个日后会成为祸国妖妃的淑贵妃，还只是一个刚刚崭露头角、家世平平的才人。
这一年，忠心耿耿的镇国公府还未被构陷谋反，满门抄斩。
这一年，为国戍边的杨家将，也还没有被一道荒唐的圣旨召回京城，尽数屈死于诏狱之中。
一切，都还来得及！
滔天的恨意与失而复得的狂喜在她胸中交织碰撞，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噬。但她终究是那个辅佐过两代帝王，于朝堂之上垂帘听政十余年的沈青鸾。只是一瞬间，她便将所有情绪尽数压下，眼神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深沉。
“皇帝呢？”她淡淡地问。
顾姑姑面露难色，声音压得更低了：“皇上……皇上这几日都在紫宸殿，说是与几位大学士商议国事。只每日早晚会遣人来问安。”
商议国事？
沈青鸾心中冷笑。她太清楚了，永和十五年的二月初二，赵恒与他那群“贤臣”在商议什么国事。
“传哀家的旨意，”沈青鸾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让皇帝立刻到慈宁宫来见我。另外，传内阁首辅张居同、吏部尚书王柬、兵部尚书杨烈，一并过来。”
顾姑姑闻言，脸色骤变，惊愕地看着沈青鸾。
太后娘娘大病初愈，身子尚未恢复，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地召见皇帝和三位朝廷重臣？而且这三位，分别是文官之首、掌管官员任免和执掌天下兵马的巨擘。这阵仗，不像是寻常的问安，倒像是要……议政！
自皇帝亲政后，太后娘娘便深居简出，不再过问前朝之事，这己是满朝皆知的默契。今日此举，实在太过反常。
“娘娘，您的凤体……”顾姑姑担忧地劝道。
“无妨。”沈青鸾掀开被子，示意顾姑姑为她更衣，“哀家只是做了个很长的噩梦，现在梦醒了，有些事情，不得不问，不得不做。”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那座金碧辉煌、却暗藏汹涌的紫宸殿。
赵恒，哀家的好孙儿，你大概还不知道，你那位温柔解语的舒才人，正撺掇着你，要为你所谓的外戚之族加官进爵吧？
前世，你便是从这一日开始，为了一个女人，打破了太祖皇帝定下的“后族不封侯”的祖制。你以为这只是对一个女人的恩宠，却不知，这道口子一旦撕开，便为日后外戚干政、扰乱朝纲埋下了最恶毒的种子。
而这一次，哀家回来了。
这大周的江山，是哀家和先帝一寸一寸打下来的，谁也别想从我手里，再将它毁掉！
顾姑姑不敢再劝，连忙取来一套深紫色绣金凤纹的常服。在她的服侍下，沈青鸾缓缓起身。镜中的妇人，面色虽因久病而略显苍白，但一双凤目之中，却沉淀着岁月与权柄淬炼出的锐利锋芒。那是一种久违了的、掌控一切的眼神。
“去传旨吧。”沈青鸾抚平衣角的最后一丝褶皱，端坐在了铺着明黄坐垫的紫檀木宝座上，声音平静而威严。
“是。”顾姑姑心头一凛，躬身退下。
她忽然觉得，今日醒来的太后娘娘，和三天前那个慈和安详的老人，仿佛判若两人。
寝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沈青鸾闭上双眼，静静地等待着。她在脑海中，将前世今生的人与事，如同一盘棋局般，一颗一颗地重新摆放。
那些忠臣，这一世，哀家会护你们周全。
那些奸佞，这一世，哀家会亲手将你们连根拔起。
还有你，赵恒。
你是哀家唯一的血脉，也是大周的天子。
这一世，哀家会亲自教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皇帝。
如果你学不会……
沈青鸾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
那哀家，不介意换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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