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韦进躬身退出主殿,将那两扇厚重的殿门轻轻合上时,殿内与殿外的世界仿佛被瞬间隔绝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空。殿内是深不可测的人心棋局,而殿外,则是崔嬷嬷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她就站在廊下,双手笼在袖子里,像一尊风干了的石像。见韦进出来,她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却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又刮了一遍。
韦进不敢托大,连忙上前两步,恭敬地垂首道:“崔嬷嬷。”
“娘娘给你改了名字,升了差事。”崔嬷嬷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这可是天大的福分。不过,咱家得提醒你一句,离主子越近,离刀口也就越近。往后行事,要用脑子掂量着,一步走错,可就不是挨几下板子的事了。”
这番话,既是敲打,也是一种过来人的告诫。韦进知道,自己一步登天,必然会引来这位老人家的警惕。他必须表现出足够的谦卑和……价值。
“多谢嬷嬷教诲,阿进省得了。”他顺从地用上了自己的新名字,“往后还要请嬷嬷多多提点,阿进年轻,不懂宫里的规矩,若有差池,还望嬷嬷看在娘娘的份上,及时责罚,免得我闯下大祸。”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绝无僭越之心,又将崔嬷嬷抬到了一个可以随时“责罚”他的位置上,满足了老人家的掌控欲。
果然,崔嬷嬷的脸色缓和了些许。她冷哼一声,道:“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跟我来吧,带你去看看你当差的地方。”
穿过主殿侧面的一道月亮门,便是一间雅致的书斋。书斋里没有奢华的摆设,西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各类典籍。韦进粗略一扫,竟发现除了经史子集,还有不少兵法、舆图、农桑、水利之类的书籍。
这完全不像一个深宫妃子的闺房书斋,倒更像是一位朝中重臣的机要书房。
书斋中央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崔嬷嬷指着书案旁的一方端砚,说道:“这就是你的活计。什么时候娘娘要用墨了,你就得在这儿伺候着。记住,研墨的力道要匀,速度要稳,墨汁浓淡要恰到好处。娘娘写的是簪花小楷,还是铁画银钩,用的墨可大有讲究。这些,没人教你,全靠你自己用心琢磨。”
“是,阿进记下了。”韦进应道。
“还有,”崔嬷嬷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香炉,“这安神香不能断。但凡娘娘在书斋里,你就得看着。什么时候该添香,什么时候该清炉灰,都得有数。这些都是近身伺候的活,一个不留神,就是天大的罪过。”
交代完这些,崔嬷嬷便转身离去了,留下韦进一个人在这间弥漫着书卷和墨香的屋子里。
从这天起,韦进的生活便规律了起来。
每日天不亮,他便起身,将整个永宁宫的院落洒扫一遍。这是他主动向崔嬷嬷讨来的活。他知道,自己不能因为得了娘娘的青眼,就忘了本分,更不能让崔嬷嬷觉得他是个只会投机取巧的懒人。
洒扫完毕,他便会来到书斋,检查香炉,清洁砚台,然后静静地候着。
淑妃萧浣烟通常在辰时过后才会过来。她依旧是一身素衣,不施脂粉,却难掩其绝代风华。她很少说话,来了便径首走向书案,或是取一卷书静静阅读,或是铺开宣纸,练字作画。
而韦进,便在她示意之后,开始不疾不徐地研墨。
他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门道。当萧浣烟阅读兵法策论时,她笔下的字迹便会变得凌厉刚猛,这时就需要墨色浓厚,质地粘稠,方能显其风骨;当她临摹山水,抒发胸中丘壑时,墨色则需淡雅相宜,层次分明,方能见其意境。
韦进凭借着前世的美术功底和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总能恰到好处地调出最合适的墨汁。他研墨时,心无旁骛,动作轻缓而富有节奏,整个书斋里只有墨锭在砚台上盘旋的沙沙声,非但不扰人,反而更添了几分静谧。
萧浣烟从未夸奖过他,但韦进能感觉到,她握笔的次数,比最初几日多了起来。有时候,她会对着一幅刚画好的山水画出神许久,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郁结之气,似乎也消散了那么一丝。
韦进从不多言,也从不多看。他只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将自己当成这书斋里的一张桌子,一方砚台,一个不会说话的物件。他知道,对于萧浣烟这样心思缜密、疑心极重的人来说,一个“有用”且“安全”的奴才,远比一个“聪明”却“危险”的奴才,更能让她安心。
然而,安稳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秋去冬来,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这永宁宫地处皇宫西北角,本就阴冷,如今更是寒气逼人。按照宫里的规矩,各宫的份例木炭,都由内务府统一采买发放。
可是,送到永宁宫的,却是最差的劣质炭。不仅碎小,而且潮湿,点燃之后,不仅热量微乎其微,更是浓烟滚滚,呛得人眼泪首流。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假太监:陛下,娘娘又怀孕了崔嬷嬷为此气得浑身发抖,不止一次地在下人房里咒骂内务府那帮捧高踩低的狗奴才。
“当年娘娘圣眷正浓时,他们送来的都是顶好的银霜炭,烧起来连一丝烟火气都闻不见。如今……如今竟拿这些连伙房都不用的烂炭来糊弄我们!这天寒地冻的,是存心要冻死我们主仆不成!”
韦进默不作声地听着。他知道,这就是宫里的生存法则。人走茶凉,世态炎凉,在这里被体现得淋漓尽致。
主殿里,虽然点了好几个铜盆,却依旧跟冰窖似的。萧浣烟本就体弱畏寒,这几日更是咳喘连连,脸色也愈发苍白。她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书案前,却连握笔的力气都仿佛没有了。
韦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不是什么圣人,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如今的荣辱,全都系于萧浣烟一身。她若是病倒了,甚至……他这个刚刚得到重用的小太监,下场绝对好不到哪里去。内务府那帮人,恐怕会第一时间把他这个“淑妃近人”处理掉,以绝后患。
他必须做点什么。
这天夜里,等所有人都睡下后,韦进悄悄地来到了堆放木炭的柴房。他借着微弱的月光,捡起几块碎炭仔细查看。这些炭,质地疏松,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杂质和水分。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前世学过的物理知识。
热量不足,是因为燃烧不充分。浓烟滚滚,是因为水分和杂质太多。
问题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也并非没有。
第二天一早,韦进找到崔嬷嬷,恭敬地说道:“嬷嬷,这炭火实在是呛人,娘娘凤体欠安,长此以往,恐怕会落下病根。奴才……奴才斗胆,想试个法子,看能不能让这炭火好用一些。”
崔嬷嬷正为这事愁得焦头烂额,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你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法子?连内务府的老师傅都弄不好的烂炭,你能变出花来?”
“奴才不敢说能变出花来,只是想尽一份心力。”韦进不卑不亢地说道,“若是成了,能让娘娘少受些罪;若是不成,也坏不到哪里去。还请嬷嬷恩准。”
崔嬷嬷看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神,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也罢,死马当活马医。你要是真有法子,咱家记你一功。要是敢胡闹……仔细你的皮!”
得到了许可,韦进立刻行动起来。
他先是将那些潮湿的碎炭,全部搬到一间废弃的、通风良好的耳房里,均匀地摊在地上晾晒。然后,他又找来一些废弃的砖石,在主殿的铜盆里,动手砌了一个简易的内胆。他在内胆的底部留出了通风的孔道,又在上面架起一个用粗铁丝编成的网格。
他的举动,引来了宫里另外几个洒扫宫女的窃窃私语,都觉得这个新来的小太监是在异想天开,哗众取宠。
韦进对此充耳不闻,只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到了傍晚,他将晾晒了一天的木炭取来一部分,又从后院捡了些干透的枯枝引火。他先将枯枝点燃,等火势旺起来,再将碎炭均匀地铺在铁丝网格上。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由于底部的通风孔道保证了充足的空气,木炭在高温下,很快便被点燃。那些残留的水分被迅速蒸发,化作白色的水汽,而不是呛人的黑烟。燃烧变得比以往充分得多,整个铜盆烧得通红,散发出阵阵暖意,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烟味。
整个主殿的温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起来。
崔嬷嬷站在一旁,从最初的怀疑,到惊讶,最后变成了满脸的不可思议。她伸出手在火盆上方烤了烤,那股久违的、纯粹的暖意,让她几乎热泪盈眶。
“你……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回嬷嬷,奴才只是让炭烧得更透了些。”韦进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就在这时,内殿传来了萧浣烟的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惊讶:“外头……为何如此暖和?”
崔嬷嬷一个激灵,连忙走进内殿回话。片刻之后,她走了出来,对韦进说道:“娘娘传你进去。”
韦进整理了一下衣冠,走进内殿。
萧浣烟己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寝衣,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因暖意而带来的红晕。她看着韦进,那双深邃的凤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好奇。
“那炭火,是你弄的?”
“回娘娘,是奴才的一点笨法子,让娘娘见笑了。”
萧浣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他许久。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深处的秘密。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韦进的心头猛地一震。
“阿进,本宫这永宁宫,看似是一座牢笼。但有时候,牢笼的钥匙,就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你……很会找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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