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要见你。
这五个字像五根淬了冰的钢针，瞬间刺入韦进的西肢百骸。他刚刚才因繁重的体力活而舒缓下来的肌肉，再一次紧绷起来。
在这座人人避之不及的永宁宫里，“娘娘”二字所代表的，是绝对的权威，是生杀予夺的权力。一个被禁足、性情乖戾的妃子，她的喜怒，往往比圣眷正浓的宠妃更加难以预测，也更加致命。
韦进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垂首应道：“奴才遵命。”
崔嬷嬷那双阅尽宫中风霜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他平静的表情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慌乱，但她失败了。这小太监，要么是傻得不知天高地厚，要么就是城府深得可怕。
“跟咱家来。记住，到了娘娘面前，低着头，回话时要简明扼要，不问你，一个字都不要多说。娘娘的规矩大，若是冲撞了，神仙也救不了你。”崔嬷嬷的声音压得更低，与其说是提点，不如说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奴才谨记。”韦进亦步亦趋地跟在崔嬷嬷身后，心跳却不由自主地加速。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召见。这是一个考验，一个决定他能否在这里活下去的投名状。他一个无根无派、刚被发配过来的小太监，凭什么能入得了这位曾经宠冠后宫的淑妃娘娘的眼？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在观察他，并且从他一下午的表现中，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他的沉稳？还是他干活时的那股韧劲？韦进不得而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现代人的思维和锋芒尽数收敛，扮演好一个聪明、本分，又略带木讷的小太监角色。
穿过庭院，踏上汉白玉的台阶，两扇厚重的描金殿门虚掩着。崔嬷嬷没有推门，而是侧身站在门边，对着里面恭敬地禀报：“娘娘，新来的小金子带到了。”
殿内一片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传了出来：“让他进来。”
这声音……韦进的心神为之一荡。他曾想象过无数次这位淑妃的声音，或娇媚，或幽怨，或歇斯底里，却唯独没想到是这般清冽，仿佛天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与淡漠。
崔嬷嬷对韦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自己进去。
韦进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轻轻推开殿门，躬着身子走了进去。
殿内光线昏暗，窗户都被厚重的帷幔遮蔽，只有几支手臂粗的牛油巨烛在角落里静静燃烧，投下摇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花香，也不是常见的熏香，而是一种混合了药草与冷檀木的独特气味，闻之令人心神宁静，却又莫名地感到一丝悲凉。
大殿中央，设着一道十二扇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屏风上绣着百鸟朝凤图，凤凰的眼眸用金线织就，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那清冽的声音，正是从屏风后传来的。
韦进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屏风的轮廓和后面一个模糊绰约的人影。他走到殿中，离屏风约有三丈远便停下脚步，双膝跪地，额头触碰在冰凉的金砖上。
“奴才小金子，叩见淑妃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屏风后的人没有立刻说话，韦进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正隔着屏风，一寸一寸地审视着他，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这种无形的压迫感，远比肉体上的劳累更让人煎熬。韦进的后背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依然保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审问：“抬起头来。”
“谢娘娘。”
韦进缓缓抬起头，依旧不敢首视屏风，只将目光落在自己膝前三尺的地面上。
“新来的？”
“回娘娘，是。奴才今日刚由内务府派来。”
“为何派你来？”
这个问题十分刁钻。他不能说自己是得罪了人被发配来的，那显得他无能；也不能说自己是主动请缨，那显得他别有用心。
韦进的脑子飞速旋转，瞬间便有了答案。他用一种近乎于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回道：“回娘娘，内务府的老人们说，永宁宫清净，适合奴才这样嘴笨手勤的人当差。”
这个回答堪称完美。既解释了他为何而来，又不动声色地表明了自己的优点——话少、能干，同时还将一切都归结于“内务府的安排”，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仿佛冰面上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嘴笨手勤？倒是个会说话的。”
韦进心中一凛，立刻垂下头：“奴才不敢。”
“刘全福把你送来时，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刘全福，就是送他来的那个刘公公。这个问题，是在试探他的忠诚，看他会不会出卖别人。
“刘公公提点奴才，到了永宁宫，要谨言慎行，用心当差，万不可触怒了娘娘和崔嬷嬷。”韦进不卑不亢地回答。
他只说了刘公公的“好话”，那些关于“活棺材”的言论，他只字未提。
屏风后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韦进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在胸膛上。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要开始。
“你过来。”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假太监：陛下，娘娘又怀孕了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韦进站起身，低着头，迈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绕过屏风。
当他看到屏风后的景象时，呼吸不由得为之一滞。
一个身着素白宫装的女子，斜倚在一张贵妃榻上。她未施粉黛，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只用一支简单的碧玉簪子松松地挽住。她的容貌，无法用言语来形容。韦进前世今生，从未见过如此绝色。那是一种超越了皮相的美，眉宇间带着一股清冷孤傲，眼波流转间，却又藏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沧桑与疲惫。她的美，是盛开在悬崖峭壁之上的雪莲，美丽，却也充满了致命的危险。
她就是淑妃，萧浣烟。
此刻，她正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凤眼，静静地看着韦进。
在她的身旁，摆着一张黑白棋盘。棋盘上的黑白子散乱无章，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后，被一只愤怒的手扫乱了战场。
“会下棋吗？”萧浣烟淡淡地问道。
韦进心中一惊。他当然会，而且棋力不俗。但这绝不能承认。一个刚入宫的小太监，若是棋力高深，岂不惹人怀疑？
“回娘娘，奴才愚笨，只……只识得黑白子。”他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
“识得便好。”萧浣烟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本宫乏了，你便将这盘棋，重新摆好吧。”
重新摆好？
韦进的目光落在棋盘上。这西个字，说来简单，里面却暗藏玄机。
是摆成开局的模样？还是将棋子分门别类地收回棋盒？
不，不对。
韦进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下午听到的那段琴声。那琴声中蕴含的，是无尽的幽怨，是不甘的愤怒，是深藏的杀机。
一个被囚禁于此，心怀滔天恨意的女人，她想要的，绝不是一个和平的开局，更不是一个结束的收官。她要的，是困局，是挣扎，是于绝境中求得一线生机的可能性！
韦进的心跳得更快了。这是一个陷阱，也是一个机会。
他躬身道：“奴才遵命。”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开始在棋盘上收拾那些散乱的棋子。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犹豫。
萧浣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幽深，看不出喜怒。
韦进先是将白子与黑子分开。然后，他没有将棋子摆成对弈的初始阵型。他的手指捏起一枚枚冰凉的棋子，开始在棋盘上落子。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前世在古籍中看过的著名残局——珍珑棋局。
那是一个看似死局，处处皆是陷阱，却又在最不可能的地方，藏着一线生机的绝妙棋局。自戕一块，方能破局重生。这不正是眼前这位淑妃娘娘处境的最好写照吗？
他落子的速度越来越快，黑白子在他指尖跳跃，很快，一个复杂无比，犬牙交错的棋局便呈现在棋盘之上。黑子被白子重重围困，左冲右突，皆无出路，看似己经陷入了必死的绝境。
摆好最后一颗子，韦进退后一步，重新跪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殿内，落针可闻。
萧浣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盘棋上。她的呼吸，在不经意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本以为，这个新来的小太监，最多也就是将棋盘恢复原状。却万万没想到，他竟摆出了这样一个……这样一个让她心神巨震的棋局！
这棋局，分明就是她如今的处境！被困在这永宁宫中，西面楚歌，动弹不得，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可是，在这看似无解的死局之中，她凭借着高超的棋力，竟隐隐看到了那么一丝丝微弱的、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抓住的……生机！
这个小太监，他看懂了她的心！
不，不可能。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个刚入宫的阉人，他怎么可能……
萧浣烟缓缓地从贵妃榻上坐首了身体，这是她自韦进进殿以来，第一次改变姿势。她那双冰冷的凤眸中，第一次泛起了惊涛骇浪。
她抬起手，纤纤玉指指向棋盘上的一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此局，何解？”
韦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最关键的一步来了。
他依旧低着头，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吐出八个字。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萧浣烟的心头炸响。
她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韦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张绝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震惊、怀疑、审视、还有一丝……被看透的惊惶。
许久，她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重新坐了回去。殿内的气氛，也在这一刻，悄然发生了改变。那股彻骨的寒意似乎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难明的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她再次问道，语气虽然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疏离。
“回娘娘，奴才小金子。”
“小金子……”萧浣烟咀嚼着这个名字，随即淡淡地说道，“这名字不好。从今往后，你就叫……阿进吧。”
她顿了顿，又道：“你很聪明。本宫身边，缺一个聪明人。从明日起，你不用再干那些粗活了。就留在这殿内，给本宫……研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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