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扶半抱着我，几乎是逃离了那座石桥。周遭投来的惊疑目光，市井的喧嚣，都成了模糊不清的背景。我只记得那浑浊河水的腥气，记得那角青衫沉没的漩涡，记得心脏被生生撕裂后又冻结成冰的剧痛。
回到书房，那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包裹上来，却再也无法带来安宁。墙上的《醉棠图》依旧灼灼，此刻看来，那鲜艳的红色却刺目得如同干涸的血迹。
云辞将我安置在窗下的椅子里，蹲下身，仰头看着我苍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他没有急着追问，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担忧与痛楚的眼睛深深望着我，然后起身，默默地去拧了热帕子，再次细致地、轻柔地为我擦拭脸上的泪痕与尘土。
他的动作依旧小心，带着一种无言的抚慰。可当微热的帕子拂过我的脸颊时，另一段更为清晰的记忆，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我的灵台！
不是离别，是更早之前……是毁灭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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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洪流，带着铁锈与火焰的味道，席卷而来——
烽烟遮天蔽日，古老的城墙在投石机的轰鸣中颤抖。不再是临安府的温软，而是北地边陲的肃杀与苍凉。
我依旧是一身红衣，却不再是飘逸的裙裾，而是便于行动的窄袖劲装，只是那颜色，在灰败的战场上，依旧醒目得如同靶心。尘土、汗水和早己干涸发黑的血迹，玷污了这原本鲜艳的颜色。
我守在城头，手中的长剑己经砍出了缺口，手臂酸麻得几乎抬不起来。箭矢如蝗，从耳边呼啸而过。城下，是黑压压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
“将军！西城门快守不住了！” 一个满身浴血的副将踉跄着跑来，声音嘶哑。
我猛地回头，看向不远处那个正在指挥若定的青色身影。他穿着厚重的铠甲，肩甲处有一道深刻的刀痕，渗着血，衬着他沾满烟尘却依旧坚毅的侧脸。
是云逸。不是书斋里温雅的云辞，是身为守城将领、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云逸。
“带人顶上去！绝不能退！”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扫过我时，那锐利中瞬间注入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担忧与深情，但旋即又被战场的冷酷淹没。“阿萦，跟紧我！”
我点了点头，握紧了手中的剑，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最后的决战在残阳如血的黄昏爆发。敌军如同疯蚁，攀着云梯涌上城头。厮杀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震耳欲聋。我与他背靠着背，在混乱的战团中奋力砍杀，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不断溅在脸上，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小心！”
他猛地将我推开，一柄长矛擦着我的耳际刺过，深深扎入他来不及完全避开的肩胛！他闷哼一声，反手一剑削断了矛杆，动作没有丝毫停滞，仿佛那剧痛不存在一般。
“云逸！” 我失声惊呼，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没事！” 他咬牙，额上青筋暴起，血迅速染红了他青色的战袍，那颜色，深得发黑，“跟紧我！我们杀出去！”
突围的过程是一场血腥的噩梦。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我们冲下城墙，在废墟与尸骸间且战且退。他的伤势显然极重，脚步开始虚浮，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却依旧死死护在我身前。
终于，我们被逼到了那条记忆中的大河岸边。河水因上游的战事而浑浊不堪，奔流湍急，对岸，隐约可见接应的旗帜。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和呐喊声越来越近。
“走！” 他用力将我推向河边唯一一艘破烂的小舟，眼神是穷途末路下的最后决绝，“过河！快！”
“一起走！” 我死死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泪水混合着血污，模糊了视线。
“来不及了！” 他猛地掰开我的手指，力道大得惊人，眼中是痛彻心扉的割舍，“阿萦，活下去！记住，无论轮回多少次，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一把将我推上小舟，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小舟蹬离河岸。与此同时，追兵的箭雨破空而至！
“不——！”
我眼睁睁地看着，数支利箭，同时穿透了他本就重伤的身体！他踉跄了一下，回头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这浑浊的河水，有深情，有不舍，有嘱托，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决然。
然后，他重重地倒了下去，青色的身影迅速被蜂拥而上的敌军淹没。
小舟顺流而下，我跪在船头，看着他倒下的方向，看着他被撕裂的、一角染血的青色战袍布料，飘落在河岸的泥泞中。
世界，在我眼前崩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被碾碎成齑粉的无声轰鸣。
恨。滔天的恨意，如同野火，瞬间焚尽了我所有的悲伤。恨这乱世，恨这敌军，恨这无能为力的自己，更恨……恨他最后的推开与牺牲！
为什么留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
极致的痛苦催生出极致的毁灭欲。我望着怀中他留下的、唯一完好的贴身玉佩，又看向那奔流不息的、带走了他生命的河水。
我举起玉佩，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狠狠砸向船舷！
玉碎之声，清脆而绝望。
然后，我拾起那最大的一块碎片，毫不犹豫地，划向自己的手腕。
鲜血，汩汩涌出，滴落在浑浊的河水中，晕开一朵朵凄艳的红花。
意识模糊前，我望着那吞噬了他的河岸，许下了最恶毒、最绝望的誓言：
“云逸，黄泉路上，你休想等我！这红衣，这记忆，这无尽的轮回之苦……我要你，也亲自来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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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的潮水轰然退去。
我猛地蜷缩起来，浑身冰冷，如同刚从那条血河中捞起。手腕处，那早己不存在的伤口，仿佛再次灼烧般剧痛起来。
我抬起头，看向眼前蹲着的、穿着青色长衫的云辞。他的脸，与记忆中那个倒在血泊中的将军的脸，缓缓重叠。
原来，那碗孟婆汤，是我自己，带着如此深重的恨意与诅咒，亲手倾覆。
我不是为了不忘。 我是为了……让他也记住这刻骨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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