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指尖一触，书房里的空气便悄然变了。沉默依旧，却不再是隔阂的冰层，而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流淌着细微暖流的静谧。他不再试图用笔墨捕捉我，我也不再仅仅是窗下一个沉默的影子。
他开始在读书间歇，与我说话。不是说那些玄奥的前世今生，也不是追问我的来历去留，只是说些寻常的话。
“今日街口的李记糕团铺子，新出了桂花馅的，闻着倒香甜。” “前日借了王兄一本《山海经注疏》，里面有些精怪记载，光怪陆离，也不知是真是假。” “院角那几竿竹子，昨夜似乎又抽了新笋。”
他的声音平和，带着书卷气的温润。我大多只是听着，偶尔点头，或极简地应一声“嗯”。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寡言，仿佛只是需要这样一个倾听者，需要在这方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空间里，注入一些属于“当下”的、活生生的气息。
我渐渐熟悉了他翻动书页的沙沙声，熟悉了他磨墨时匀称的节奏，甚至熟悉了他思考时，无意识轻叩桌面的习惯。这人间书斋的日常，像涓涓细流，无声地冲刷着我灵体上沾染的、来自幽冥与轮回的阴冷尘埃。
首到那日午后，他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忽然道：“整日闷在屋里，只怕气郁。今日坊间有社戏，颇为热闹，萦华……可愿随我出去走走？”
出去。走入那熙攘的、充满鲜活烟火气的人间。
我本能地生出一丝畏怯。那喧嚣，那密集的生灵气息，于我而言，如同未知的深海。
但看着他眼中那抹温和的、带着些许期待的探询，那拒绝的话，便又一次哽在了喉间。我点了点头。
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起身道：“稍等片刻。”
他转入内室，不多时，取出一顶轻薄的白纱帷帽，递到我面前。“街市人多眼杂，姑娘容貌……过于引人注目，戴上这个，可省去些麻烦。”
他考虑得很周全。我接过帷帽，白纱及肩，将面容与周身过于扎眼的红衣遮掩了大半。
随他走出小巷，踏入临安府繁华的街市，声浪与气息便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叫卖声、嬉笑声、车马声、各种食物与香料混杂的气味……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鲜活的网，与我久居的寂静山野和清冷书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隔着白纱，看着眼前流动的风景，看着那些为生计奔波、为琐事喜忧的鲜活面孔，看着孩童举着糖人奔跑，看着妇人挑选着鲜艳的布匹……这一切，都让我感到一种陌生的、几乎是眩晕的冲击。
云辞走在我身侧稍前的位置，不时侧身，留意着我的状况。他的青衫在人群中并不起眼，却像一道沉稳的屏障，替我隔开了大部分探究的目光与无意的冲撞。
行至一座石桥，桥下河水浑浊，流淌不息。桥上人来人往，甚是拥挤。一个扛着米袋的脚夫匆匆而过，肩上的重物险些撞到我。云辞下意识地伸手，揽住我的肩臂，将我轻轻带向他身侧，避开了碰撞。
他的手掌温热，隔着薄薄的夏衣和帷帽的轻纱，那温度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肌肤上。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灵体泛起一阵微澜。
就在这触碰发生的瞬间，就在这桥头拥挤的人潮里，就在这浑浊河水的气味涌入鼻端的刹那——
一幅画面，带着撕裂般的痛楚，猛地撞入我的脑海！
不再是模糊的碎片，而是无比清晰的景象：也是这样的石桥，样式更为古拙，桥下的河水汹涌奔腾！我穿着一身破旧的红衣，发丝凌乱，脸上沾着血污与尘土，手中紧紧攥着一角撕裂的、同样染血的青衫布料！我望着桥下滔滔的河水，眼中是绝望的死寂，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将那角青衫抛入滚滚波涛之中！
那角青衫的颜色……与此刻云辞身上的，一模一样！
“不——！”
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啸，自我的喉咙深处迸发！带着数百年前那一刻，锥心刺骨的绝望与毁灭一切的痛楚！
我猛地推开云辞，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冰冷的石桥栏杆上。帷帽被扯落，掉在地上，沾染了尘土。我脸色煞白，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桥下浑浊的河水，仿佛看到了那角青衫正在其中沉浮。
“萦华！”
云辞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扶住几乎的我。周围的人群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纷纷投来诧异、好奇，甚至带着些许恐惧的目光。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云辞的声音焦急万分，紧紧握住我冰冷颤抖的手。
我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河水，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巨大的悲伤与恐惧，瞬间模糊了视线。那被抛弃的绝望，那失去一切的虚空感，如同冰冷的河水，再次将我淹没。
这一刻，市井的喧嚣仿佛远去。
只有那古桥，那血污，那抛入河中的青衫碎片，还有眼前这个紧紧抓着我的、穿着同样颜色衣衫的书生，构成了一个完整而残酷的闭环。
我想起来了。
不是全部，但足够让我明白，那所谓的“前世”，并非只有花前月下的痴恋，更有兵荒马乱中的……生离死别，与痛彻心扉的……主动割舍。
云辞看着我崩溃的模样，看着我与河水那诡异的对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握住我的手更加用力，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再次消失在那滔滔河水之中。
他没有再问，只是将我紧紧护在怀中，隔绝了那些探究的视线，用一种近乎疼痛的力道，低声道：“别怕，我在。这一次，我在。”
可那冰冷的河水，那决绝的抛弃，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了我刚刚复苏的记忆里。
这人间烟火，终究还是惊醒了沉睡的、带着血泪的故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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