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悬停的指尖，终是未能落下。
那咫尺的距离，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轮回的铁律，隔着人妖殊途的森然界限。他眼底翻涌的痛惜与震撼，如同被无形堤坝拦截的洪流，汹涌却不得宣泄。
我的脸颊上，墨迹微凉，正一点点渗入这由执念凝聚的肌肤，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要烙入魂魄的触感。
他猛地收回手，转身快步走到脸盆架旁，将干净的棉布帕子浸入清水中，用力揉搓了几下，拧得半干，又快步回到我面前。
“别动。”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却又潜藏着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微湿的、带着皂角清冽气息和他掌心温度的棉布，轻柔地覆上我的额角。他擦拭的动作极其小心，仿佛我是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力道重一分都怕将我碰碎。
棉布拂过眉心，带走那一点浓黑。墨迹在清水中化开，晕染出一团模糊的灰雾。他换了一处干净的面料，继续沿着我脸颊的轮廓，细致地、一点点地擦拭着。眼尾，鼻梁，脸颊……他靠得很近，我能清晰地看见他低垂的眼睫，紧抿的唇线，以及那全神贯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仪式的神情。
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与微凉的墨迹形成奇异的对比。
我没有动，任由他施为。这陌生的、属于凡人的照料，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像暖流，悄然浸润着我微凉的灵体。心口那细微的疼痛，似乎被这暖流熨帖了些许。
他擦拭得很慢，很仔细，首到我脸上最后一缕墨痕被清除干净，恢复成之前的莹白。他放下棉布，仔细端详着我的脸，仿佛在确认是否还有残留。
水中，那团灰黑的墨晕缓缓扩散，如同我们理不清的过往。
“对不起。”他忽然低声说，目光依旧落在我的脸上，却又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别的什么，“是我……太心急了。”
他是在为试图画我却失败而道歉？还是为这无法触碰、无法真正拥有的重逢而道歉？
我摇了摇头。该说对不起的，或许是我。是我带着空茫的记忆与无尽的寻觅闯入他平静的生活，是我让他承受了这原本不属于他的、沉重的前世纠葛。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我那根曾蘸墨的手指上。指尖还残留着些许墨色，如同一个洗不去的印记。
他凝视着那点墨痕，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而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再次抬起手，这一次，没有悬停，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用他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我染墨的指尖。
一触即分。
如同蝴蝶点水，如同微风拂过琴弦。
可那瞬间传来的、属于他指尖的温热与轻微的颤栗，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我的灵体，激起一阵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战栗。
我的指尖微微一缩。
他也迅速收回了手，耳根竟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他移开视线，不再看我，转而望向墙上那幅《醉棠图》，声音低沉却清晰，像是在立下一个誓言：
“画不出，便不画了。” “无论你是花妖，是精魂，是萦华，还是阿萦……” “无论记得，还是不记得……” “这一次，既然找到了，我便不会再让你独自漂泊。”
他的话语很轻，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我空寂的心上。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誓言，只有一种沉淀了数百年等待后、破土而出的决绝。
我望着他清俊而坚定的侧影，望着那幅承载了云逸痴念的《醉棠图》，指尖那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灼人的温度。
墨痕可洗，誓言己深。
这小小的书房，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存放过往的囚笼。它开始像一方小小的港湾，试图容纳我这艘迷失了太久、遍体鳞伤的孤舟。
而横亘在我们面前的，那条名为“殊途”的鸿沟，似乎也因这笨拙的擦拭与这郑重的触碰，而生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摇摇欲坠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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