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照亮书房时，云辞己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静。他洗漱完毕，甚至去巷口买了热腾腾的包子和米粥回来，仿佛昨夜那场无声的守护与痛楚的梦魇，都只是黎明前一场模糊的幻影。
他将一份早膳放在我旁边的矮几上，声音平和：“趁热用些。”
我看着那冒着热气的食物，摇了摇头。精魂不食人间烟火，这躯壳所需的维系，更多是月华与灵气。
他没有坚持，只是沉默地用完自己的那一份，然后便坐回书案后，铺开纸，磨墨，如同过去的每一个清晨。只是，他今日并未读书，也未批注文章，而是执笔，对着空白的宣纸，久久未动。
他的目光，时而落在墙上的《醉棠图》，时而又不经意地扫过我这边。那眼神，不再是最初纯粹的探寻与迷惑，而是沉淀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一种确认后的无措，一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惘然。
我知道他想画什么。
他想画我。
不是画那幅世代相传的、寄托着先祖执念的《醉棠图》，而是画此刻坐在他眼前的、真实的“萦华”。他想用他的笔，将这份跨越轮回的重逢，定格在纸上，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实在。
笔尖饱蘸浓墨，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他几次欲落笔，勾勒轮廓，却总是在起始处便顿住，无法继续。
我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看着他因用力而绷紧的下颌线，看着他眼底那份挣扎与无力。
他画不出。
不是因为技艺生疏。云辞的书画，在这临安府的书生圈子里，是颇有些名气的。他画得出傲雪寒梅的风骨，画得出烟雨江南的朦胧，画得出山川的雄奇，也画得出市井的生动。
可他画不出我。
画不出我这具由执念与月华凝聚的形骸，画不出我空茫眼眸深处那沉淀了数百年的悲哀与寻觅，更画不出那萦绕在我灵体周围、不属于这人间的、微凉而疏离的气息。
每一次落笔的迟疑，每一次无奈的停顿，都是“真实”与“凡笔”之间的巨大鸿沟的证明。他可以用朱砂点染出灼灼的海棠，却无法赋予它我所承载的、轮回的重量。
他试图捕捉的，是一个精魂，一段穿越了生死界限的情缘。这超出了他笔墨所能承载的极限。
最终，他颓然掷笔。
那支上好的狼毫笔落在宣纸上，滚了几滚，留下一道突兀的、失败的墨痕，污了整张素纸。墨点溅开，像一滴绝望的泪。
作者“念尘兮”推荐阅读《新花妖传奇之前世今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抬手覆住自己的额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
我静静地坐在窗下，看着他所有的努力与挣扎，看着他最终的放弃。心口那熟悉的细微疼痛，又悄然浮现。
我站起身，走到书案边。
他察觉到我的靠近，放下手，睁开眼看向我。那眼神里，有挫败，有歉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更深沉的痛楚。
我的目光掠过那张被墨迹污损的宣纸，掠过那支被掷开的笔，最后，落在砚台中那尚未干涸的、浓黑的墨汁上。
然后，我伸出手指，在那浓黑的墨汁中，轻轻一蘸。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在他惊愕的注视下，我将染墨的指尖，点向自己眉心。
一点浓黑，落在莹白的肌肤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紧接着，我以指代笔，沿着额角、鬓边，缓缓向下，勾勒着眼尾的弧度，描摹着鼻梁的线条，点染着唇瓣的轮廓……
我没有照镜子，也不知道自己画成了什么样子。我只是凭着一种本能，一种想要回应他那份无力、那份执着的本能，将我所能感知到的“自己”——那空茫，那悲哀，那跨越轮回也无法磨灭的、属于“阿萦”的印记，借由这凡俗的墨，笨拙地呈现在他面前。
墨迹在我脸上蜿蜒，微凉，带着一股独特的涩味。
云辞彻底怔住了。他看着我，看着我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在他面前“画”出我自己。他眼中的惊愕渐渐褪去，化为一种极其浓烈的、混杂着痛惜与震撼的情绪。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案，来到我面前。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墨迹未干的脸，呼吸变得急促。
“萦华……”他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我脸上的墨痕，想确认这并非幻觉。他的指尖在即将碰到我时，依旧带着那份刻入骨髓的克制，悬停在毫厘之处。
我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能看清彼此眼中翻涌的波涛。
他没有完成他的画。
我却以我的方式，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付。
这布满墨痕的脸，就是我的答案，是我对这跨越生死重逢的、笨拙而首接的回应。
书房内，墨香更浓了。那一点眉心墨痕，如同一个神秘的印记，连接着无法描摹的过去，与依旧迷茫的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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