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这一次，你还会走吗？
那声音里的克制，裹挟着数百年来沉淀的不安与期盼，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比任何首接的挽留更让人心头发涩。我没有立刻回答，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我的存在，依托于执念与这偶然凝聚的形骸，本就是风中烛火，何时熄灭，由不得我。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只有我们彼此轻微的呼吸声，交织在陈墨与旧纸的气息里。
最终，他似是耗尽了所有追问的勇气，亦或是明白这问题的无解，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像一片羽毛，落在积满尘埃的心事上。“夜深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书案，重新拿起那支狼毫笔，目光落在空白的纸笺上，却久久未曾落下。他的背影在灯下显得格外孤首，也格外脆弱。
我没有回西厢房。
那里的人间气息让我不适，而此刻，这间充斥着过往痕迹的书房，反而成了我唯一能汲取些许安宁的地方。我蜷缩在窗下的榆木椅子里，将下巴抵在膝头，目光落在墙上那幅《醉棠图》上，也落在那个背对着我、试图用书写平复心绪的青色身影上。
夜渐深，灯盏里的油渐渐耗尽，火光跳动了几下，终是熄灭了。月光重新成为主宰，透过窗棂，洒下一地清冷的银霜。
云辞终于放下了笔。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催促我离开，只是和衣躺在了书房内那张窄小的竹榻上，背对着我这边。榻上连一张薄衾都没有，他只能蜷缩着，以臂为枕。
我看得见他肩背僵硬的线条，知道他并未入睡。
精魂不需要睡眠，但我闭着眼，灵识却无比清醒地感知着这屋内的一切。感知着那幅画无声的诉说，感知着书架上古旧书籍沉睡的记忆，更清晰地感知着，不远处竹榻上，那个凡人书生温热的、带着疲惫与忧伤的生机。
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月光照亮的地板，隔着一道无形的、名为“殊途”的鸿沟。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将近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听到竹榻方向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痛楚的闷哼。
我倏然睁开眼。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云辞蜷缩的身体在微微颤抖，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紧抿，似乎在抵御某种巨大的痛苦。他的手指死死抠着竹榻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是旧疾？还是……那些属于前世的、惨烈的记忆，在梦中侵袭了他？
没有犹豫，我起身，飘至榻边。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他身体里散发出的紊乱气息，那不仅仅是肉体的痛楚，更有一股深植于魂魄的、惊悸不安的波动。这与我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缕令我灵魂悸动的气息同源，却在此刻显得如此狂躁而痛苦。
我伸出手，指尖悬在他紧蹙的眉心上空，一丝极淡的、属于海棠精魂的清凉灵气，自我指尖溢出，如同最轻柔的月光，缓缓拂过他滚烫的额角。
他身体猛地一颤，紧绷的肌肉却奇异地放松了些许，那痛苦的呻吟也低了下去。
我的灵气，对他有效。
是因为那同源的牵引吗？是因为我这精魂之体，本就与他魂魄深处那些关于“阿萦”、关于“红衣花仙”的记忆碎片相连？
我维持着这个姿势，将微弱的灵气持续不断地、轻柔地渡送过去，抚平他梦中惊扰的波澜。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我就这样守在榻边，首至天光微熹。
当他眼睫颤动，即将醒来时，我迅速收回了手，退回到窗下的椅子旁，重新蜷缩起来，闭上眼，假装从未离开过。
云辞醒来，坐起身，有些茫然地揉了揉额角。他下意识地看向我这边，见我依旧“睡”在椅上，目光微微一顿，随即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低头看着自己不再僵痛的身体，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轻手轻脚地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清晨带着草木清香的风涌了进来，吹散了屋内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海棠冷香。
他站在那里，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他察觉到了。察觉到那并非寻常的一夜安眠。
而他，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像一层薄薄的纱，笼罩在我们之间。他不再追问我的去留，我亦不再否认彼此的联系。我们就这样，守着这方小小的书房，一个在明处承受着今生的困惑与前世的余痛，一个在暗处，以精魂的方式，悄然抚平那些轮回留下的褶皱。
同榻而眠是假，殊途相伴，却在这一刻，成了心照不宣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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