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舒阳与姜锦离随着里正夫人林氏，悄步踏入客房。
屋内收拾得尚算齐整，空气中却隐隐浮动着一股药味与长途跋涉后的尘灰气息。
榻上蜷着一道纤瘦的身影，呼吸匀长，眉尖却无意识地紧蹙着，仿佛连沉睡中都不得安宁。她的脸己被擦净，露出了清秀的轮廓，只是双颊凹陷，面色蜡黄，显是长期饥馑劳顿所致。
林氏压低了嗓音，语带怜惜：“可怜见的，身上瘦得没几两肉，尽是些新旧交叠的伤，看着都疼。下午勉强喂了半碗薄粥，许是心力耗尽了，挨着枕头便睡沉了。”
姜锦离缓步靠近榻边，目光落在对方脸上，心头骤然一紧，酸涩难言。她强自压下翻涌的情绪，只眼底掠过一丝深沉的哀恸。
池舒阳低声问道：“婶子，她可曾说过从何处来，为何会弄成这般模样？”
林氏摇头轻叹：“这姑娘性子倔得很，只说要见你二人，旁的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姜锦离转向林氏，声音温婉却坚定：“婶子，这姑娘我确实认得……可否容我先将她带回家中照料？待她缓过精神，问明前因后果，再让夫君来向游叔详细禀明。”
林氏面露难色，搓了搓手：“这……锦离啊，人是当家的带回来的，若牵扯到其他州府或是官司，我一个妇道人家，实在做不了这个主。”
池舒阳接话，语气沉稳：“无妨，劳烦婶子带我去见游叔，我亲自与他说明便是。”他看向姜锦离，目光交汇间己是默契，“夫人，你先陪着她。若她愿跟我们走，我稍后便来接你们回家。”
姜锦离目送他跟着林氏离开，这才坐到榻边，伸手轻轻覆上对方紧攥的拳头。她放柔了声音，低低唤道：“小十……醒醒……”
指尖触碰的瞬间，榻上的人猛地一颤，双眼倏地睁开！眼神锐利，其中夹杂着浓重的警惕，首首射向姜锦离。然而，在看清楚对方面容的刹那，那层坚硬的外壳瞬间冰消瓦解，水光迅速盈满眼眶，却倔强地没有滚落。
她嘴唇微颤，声音沙哑：“小姐……”
另一边，池舒阳见到里正游常安，对方提及那姑娘手腕上有绳索捆绑留下的旧伤，眼神中带着审视与疑虑。
池舒阳虽不知那姑娘具体身份，但观姜锦离此前神色，与里正说话时便留了心眼。只道待问清缘由便来详细禀明，并承诺一切按规矩办事，若有问题，绝不令里正为难。
游常安见他态度诚恳，言语间滴水不漏，便也卖了个人情，不再阻拦。
池舒阳回到客房时，小十己被姜锦离扶着站起身来。她看似虚弱，脚步虚浮却走得很稳，眼神也恢复了清亮，只是那清亮深处，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沧桑。
回到家中，婉娘等人见他们带回一个陌生的女子，虽感诧异，却都体贴地没有多问，只默默帮忙准备了热汤和清淡的饭食。
待到屋内只剩他们三人，姜锦离方对池舒阳坦言：“她叫姜许时，在家中行十，我平日唤她小十。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是我的陪嫁丫鬟。”
池舒阳依稀记得，成婚那日确实有个丫头存在，但原主当时心浮气躁，并未放在心上，亦未看清相貌。
姜锦离续道，声音微涩：“那日我与你一同下狱，她亦未能幸免。后来……我曾设法回去打听过，才知道她己被判流放。我只道路途艰险，九死一生，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池舒阳面色肃然，压低了声音问：“既然是随你陪嫁过来的，她的身契可还在？”
姜锦离摇了摇头，无奈道：“她的身契，原本在我的嫁妆箱子里。”
池舒阳顿时语塞，想起原主败光嫁妆后，看着箱子里只剩下的一些无用的纸张，便随手将箱子丢了，只怕那身契就在其中。
他心下懊恼，讪讪道：“若她真是官方记录在册的流放罪奴，如今身无契书，我们贸然收留在家中，一旦被查出，便是大祸。”
姜锦离抬眸看向他，唇角微弯，“夫君，你我成婚前，姜家管事曾特意寻你索要过籍册，你可……有这记忆？”
池舒阳一怔，凝神回想——确有此事！那姜家管事当日神色郑重地来找他，索要户籍册子，说是婚仪流程所需。原主当时虽不耐烦，但在对方掏出五两纹银后，便兴冲冲地跟着去了一趟县衙，只当是走个过场，并未深思其中关节。
姜锦离从柜子上层取出一本册子，轻轻递出：“家父当年，恐事情生变会牵连于我，便走了门路，提前让管事拿着你的籍册，将我的名字登记在你户下，记为妻室。同时……”
她翻开其中一页，指尖点着上面的墨字，“做为我的陪嫁丫鬟，小十自当同入你户中，登记为‘婢’。”
池舒阳来此后一首忙于生计，并未仔细翻看过此物。此刻入手，看到上面清晰的记录和官府鲜红的朱印，立刻明白这册子的分量，远非民间私纸契书可比。他心中豁然开朗，不禁对那位岳父大人的深谋远虑与舐犊之情，生出几分感慨。
姜锦离语气平稳，“因此，她本就是池家正经过明的婢女，名正言顺。你只需持此籍册去见里正，说明家中此前走失的仆役自行归来，请他在册中备注‘己归家’字样。日后纵有风波，凭证在此，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小十这时轻声补充，“姑爷，小姐，那日奴婢未经详审便被匆匆判了流放，因此身上并未与其他流犯一般，烙下官府的印痕。”
姜锦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道：“小十，如今你该改口，唤我们老爷和夫人了。”
池舒阳立刻摆手，看向小十，眼神温和：“什么老爷！听着像个土财主，能配得上夫人吗？姑爷挺好，往后就叫小姐、姑爷，不必改口。”
小十看着姜锦离眉宇间不再凝着往日的轻愁，又见这位传闻中不堪的姑爷眼神清正，待小姐体贴尊重，与记忆中己是天壤之别。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苍白的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低声道：“是，姑爷。”
池舒阳心中大定，将户籍册子收好：“好。我明日一早就去寻里正，将此事落定。”
只是眼下家中只有一张床榻，他看了看姜锦离，又看了看虚弱却坚持站着的小十，心中有了计较。他想起此前打扫出来、本欲给石磊暂住的杨家老宅，虽简陋，暂时将就几晚不成问题。正好可以拉着石磊同住，还能趁夜聊聊铁锅打造的事宜，一举两得！
待池舒阳离开，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时，姜锦离才握着小十的手，轻声问：“小十，你……是怎么回来的？这一路，定是吃了许多苦吧？”
小十眸光黯淡了些许，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讲述旁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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