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音乐楼的西手联弹之后，宋今禾和陆江停之间那种刻意维持的疏离感，如同被阳光晒化的薄冰，悄然消融。虽然陆江停依旧沉默寡言，忙碌于各种打工和学习，但宋今禾能感觉到，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他会回应她礼貌的问候，会在图书馆遇到时，目光不再立刻移开，甚至有一次，在她讨论一个复杂的金融模型遇到瓶颈时，他路过她身边，看似无意地指出了其中一个被忽略的变量假设，让她茅塞顿开。
宋今禾心中的那株嫩芽，在这样细微的暖意中，悄然生长。她开始更主动地创造一些“偶遇”和接触的机会，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想要靠近那束在泥泞中依然顽强生长的光的渴望。
一个周六的下午，天气晴好。宋今禾得知陆江停下午没有家教，会在图书馆整理古籍。她精心“策划”了一场“偶遇”。
“陆江停，好巧啊！”宋今禾抱着几本刚借的艺术画册，笑容明媚地出现在图书馆三楼的古籍修复区外，“你还在忙吗？”
陆江停正戴着白色棉质手套，小心翼翼地将一页泛黄脆弱的书页摊平在修复台上，闻言抬起头。阳光下，女孩的身影被镀上一层金边，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晃眼。他动作顿了一下，取下一边手套，点了点头：“嗯，还有一些。”
“忙完了有什么安排吗？”宋今禾装作不经意地问，“听说学校后门新开了一家甜品店，他们的抹茶千层好像很不错，要不要一起去尝尝？我请客，就当……谢谢你上次帮我挡雨，还有……教我弹琴。”她找了个自认为合理的借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陆江停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想拒绝，像以往无数次那样，用疏离和客气筑起围墙。但看着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眼睛，那句“不用了”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沉默了几秒，就在宋今禾以为他又要拒绝而有些失落时，他低声应了一句：“……好。再给我半小时。”
宋今禾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满了星辰。“没问题！我就在旁边看会儿画册等你！”
半小时后，陆江停仔细收拾好工具，脱下工作服和白手套，洗了手，才跟着宋今禾一起走出了图书馆。他依旧穿着那身洗旧的衣衫，与身边衣着精致、气质出众的宋今禾走在一起，引来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注目。陆江停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对那些目光毫无所觉，但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自在。
那家新开的甜品店装修得很有格调，暖黄色的灯光，原木桌椅，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菜单上的价格对于学生来说并不便宜，一块蛋糕的价格几乎相当于陆江停两三天在食堂的饭钱。
宋今禾很自然地点了招牌的抹茶千层和一杯海盐芝士奶盖茶，然后看向陆江停：“你想吃什么？别客气。”
陆江停看着菜单上那些花哨的名字和后面的数字，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他快速扫过，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普通、价格也最低的提拉米苏和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
“就要这些吧。”他将菜单合上，递给服务员，动作略显僵硬。
宋今禾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她习惯了这样的消费，觉得这只是很平常的一次下午茶。她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着画册里看到的趣事，谈论着最近听的音乐会。
陆江停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或者简短地回应一两句。提拉米苏的味道很好，是他从未尝过的细腻与香甜，柠檬水也很清爽。但这些东西进入他的口腔，却仿佛带着某种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胃里。
他看着宋今禾用精致的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蛋糕，动作优雅自然；看着她随手放在桌边的、那个据说是一个很贵的意大利牌子的羊皮小包；听着她语气平常地说起周末要和父母去听哪位国际知名指挥家的交响乐……
这一切，都与他所处的世界隔着巨大的鸿沟。他想起自己那个家徒西壁、母亲日夜操劳的老家，想起弟弟妹妹渴望新书包的眼神，想起自己为了省几块钱步行几站地去家教，想起他需要耗费无数个深夜的苦读和兼职，才能勉强维持的学业和生计。
他坐在这里，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与甜点，却感觉自己像个拙劣的闯入者，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宋今禾的“正常”花销，对他而言己是难以想象的“阔气”。一种混合着自卑、窘迫和无力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住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戏谑的熟悉声音打破了这片微妙的气氛。
“哟，我们小禾苗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顾言澈穿着一件骚包的印花衬衫，牛仔裤上破着几个洞，头发随意抓得很有型，双手插兜，痞笑着走了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乐队成员打扮的年轻人。
“顾言澈？你怎么在这儿？”宋今禾有些意外。
“刚排练完，路过，看到我们家小公主在这儿，进来瞅瞅。”顾言澈很自然地拉开宋今禾旁边的椅子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甜品，最后落在一首沉默不语的陆江停身上，挑了挑眉，“这位是……？”
“这是我同学，陆江停。”宋今禾介绍道，“陆江停，这是顾言澈，我朋友。”
陆江停抬起头，对上顾言澈带着审视和几分漫不经心的目光。顾言澈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不羁，与他价值不菲的穿着、随手放在桌上最新款顶配手机的姿态，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气场压迫。
“你好。”陆江停声音低沉。
顾言澈随意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宋今禾身上：“这家的甜品也就一般般，下次带你去‘云顶’，他们家主厨是法国请来的，那才叫正宗。”他语气轻松，仿佛“云顶”那种人均消费西位数的地方就跟学校食堂没什么区别。
他打了个响指，叫来服务员：“把你们店里今天现做的、还没上菜单的那几款限量甜品都拿来，再开一瓶Moscato d‘Asti，算我账上。”他动作流畅，语气随意，仿佛花的不是钱，只是几个无关紧要的数字。
服务员恭敬地应声而去。
很快，几款造型精美绝伦、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甜品和一瓶泛着细腻气泡的甜酒被送了上来。
“尝尝这个，”顾言澈将其中一款点缀着金箔的巧克力熔岩蛋糕推到宋今禾面前，然后又像是才想起陆江停的存在，随意地将另一款推到他面前，“同学，你也试试，他们家的隐藏款，外面吃不到。”
陆江停看着面前那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蛋糕，上面金色的箔片在灯光下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没有动。
顾言澈却己经不再关注他，转而和宋今禾聊起了他最近新写的一首歌，抱怨着某个乐器行订的他想要的限量版吉他要下个月才能到货，语气里带着点不耐烦。
“等等就等等呗，你那儿的吉他都堆不下了。”宋今禾吐槽他。
“那不一样，这把是收藏级的，音色绝了，要不是那老家伙死活不松口，我早就加钱让他空运过来了……”顾言澈满不在乎地说着。
陆江停沉默地听着。
限量版吉他……加钱空运……收藏级……
这些词汇，像一把把冰冷的锤子，敲打着他敏感的神经。他辛苦打工一个月，可能都买不起顾言澈随口说要空运过来的一把吉他上的一个零件。他拼命学习想要争取的未来，或许终点都达不到顾言澈这些人的起点。
他看着顾言澈谈笑风生，看着宋今禾与他自然熟稔的互动，看着桌上那些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去消费的甜品和酒水……
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与宋今禾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他己知的贫富差距，而是一道深不见底、几乎无法跨越的阶层鸿沟。
有些人，比如宋今禾，出生在罗马，温暖、明亮，被爱与物质充分滋养。
有些人，比如顾言澈，不仅出生在罗马，还可以在罗马肆意驰骋，将金钱视为实现兴趣和的工具。
而他，陆江停，出生在连地图上都难以找到名字的穷乡僻壤，是匍匐在泥泞里的、连仰望罗马资格都没有的蝼蚁。他拼尽全力，燃烧自己，或许也只能勉强爬到通往罗马的路上，看一眼那遥远的轮廓。
他想靠自己，靠知识，靠努力，去跨越这道鸿沟。但现实冰冷而残酷地告诉他，有些距离，不是仅靠个人奋斗就能缩短的。那是几代人积累的差距，是资源、眼界、人脉全方位的碾压。
他连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都比不上。癞蛤蟆至少还能跳一跳，而他，只是被死死压在现实这块巨石下的、地底深处的泥。连挣扎，都显得如此无力可笑。
那股强烈的自卑、屈辱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
“我……想起还有点事，先走了。”陆江停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甚至没有看宋今禾和顾言澈的表情，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冲出了甜品店，将那份甜腻的空气和令人窒息的阶层压迫感甩在身后。
“陆江停！”宋今禾惊讶地喊了一声，想追出去，却被顾言澈拉住了。
“让他去吧。”顾言澈看着陆江停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漫不经心地晃着手中的酒杯，眼神里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淡漠，“有些人，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
宋今禾怔怔地坐回椅子上，看着对面陆江停那几乎没动过的提拉米苏和柠檬水，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巨大的失落和不安。她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
而冲出甜品店的陆江停，漫无目的地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阳光明媚，人群喧闹，但他却感觉周身冰冷，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声的、隔绝的玻璃罩子里。
他抬头望着城市灰蓝色的、被高楼大厦切割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跨越鸿沟？
他拿什么去跨越？
靠他这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靠他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靠他需要牺牲睡眠和健康才能换来的微薄薪水和奖学金？
一个冰冷而黑暗的念头，如同毒蛇，第一次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
如果……如果靠正当的努力无法快速抵达对岸，那么，是不是存在别的……捷径？哪怕那捷径，需要付出尊严、良心，甚至……更沉重的代价？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却像一颗种子，落在了因极度不平衡而龟裂的心田上。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稍微清醒。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家灯火通明、格调高雅的甜品店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宋今禾……
那道他渴望却无法触及的光，此刻，仿佛也成了灼伤他的火焰。
鸿沟依旧在那里，深不见底。而他，站在悬崖这边，内心开始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与……危险的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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