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来临,A大校园瞬间空荡了许多。本地的学生回家了,家境优渥的则纷纷计划着旅行滑雪、海外游学。偌大的校园,仿佛只剩下呼啸的北风和零星几个或因路途遥远、或因经济拮据而留校的身影。
陆江停属于后者。
他只在家待了不到一周。那个位于群山褶皱里、冬天冷得刺骨的小村庄,除了能让他看一眼日渐苍老的母亲和眼神里充满依赖与期待的弟弟妹妹,并不能给他更多。家里的窘迫像无形的鞭子,催促着他尽快返回能赚到钱的城市。
过年那几天,家里的餐桌上难得有了荤腥,母亲将最好的肉一块块夹到他碗里,嘴里念叨着:“江停,你在外面辛苦,多吃点。家里都指望你了……”弟弟妹妹穿着半旧的、但洗得干净的衣服,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大哥的崇拜和对山外世界的向往。那眼神,让他觉得肩上的担子又沉了几分。
团圆饭的温暖尚未散去,现实的压力己如影随形。弟弟下学期的学费,妹妹想要的新书包,母亲常年劳累落下的病根需要买点便宜膏药缓解……每一笔都是不小的开销。他带回去的那点钱,如同杯水车薪。
于是,年初六,当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年味和鞭炮硝烟的气息时,陆江停便背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返回A市的列车。将母亲不舍的泪水和弟妹依恋的目光,连同那片贫瘠土地上的沉重期望,一并背负在了肩上。
回到学校,他几乎是以一种自虐般的状态投入到打工中。学校假期提供的勤工助学岗位有限,他不得不去校外寻找更多机会。他同时接了三份家教,每天奔波于城市的不同角落;凌晨去批发市场帮忙装卸货物;晚上去24小时便利店值夜班;周末则去大型商场做促销、发传单……他将自己的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那颗因窥见鸿沟而躁动不安的心。
他企图用汗水淹没那不该有的妄想,用劳累封印那蠢蠢欲动的“癞蛤蟆”之念。他告诉自己,宋今禾是悬挂在天边的皎月,而他只是泥沼里的尘埃,连仰望都是一种亵渎和奢侈。他必须认命,必须专注于脚下这片泥泞的现实,一步一步,艰难前行。
一月中旬,A市周边最大的滑雪场进入旺季,急需临时工。薪资可观,还包一顿饭。陆江停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报了名。他被分配在初级雪道区,负责租赁、整理和维护雪具,偶尔也帮忙引导一下完全新手的游客。
滑雪场位于郊外山区,银装素裹,空气冷冽清新。皑皑白雪覆盖着连绵的山坡,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穿着各色鲜艳滑雪服的游客们像彩色的音符,在白色的五线谱上欢快地滑动,欢声笑语随着寒风飘荡。
陆江停穿着一身统一的、略显臃肿的蓝色工作服,外面套着印有滑雪场logo的红色马甲,脚上是笨重的防滑靴。他戴着厚厚的劳保手套,不停地弯腰、整理、检查雪板、雪杖,为游客调试固定器,重复着枯燥而繁重的工作。寒冷让他的手指有些僵硬,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他的睫毛和额前的碎发上。
他刻意低着头,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不去看那些肆意享受着冰雪乐趣的人们。这里的消费不低,能来玩的,大多经济条件不错。这让他更加清晰地认知到自己与这个世界的隔阂。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开玩笑。
中午时分,游客越来越多。陆江停正费力地将一批归还的、沾满雪水泥泞的雪板搬回工作间,准备清理上油。当他首起有些酸痛的腰,下意识地抬眼望向喧闹的雪道时,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在了原地。
不远处,初级雪道的缓坡上,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像两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瞳孔。
是宋今禾和顾言澈。
宋今禾穿着一身白色的、点缀着淡蓝色雪花的专业滑雪服,衬得她肌肤胜雪,长发束在脑后,戴着一顶白色的毛线帽,帽顶还有个可爱的毛球。她脸上洋溢着兴奋又略带紧张的笑容,在白雪的映衬下,明媚得不可方物。
而她身边,站着顾言澈。他则是一身酷炫的黑色滑雪服,线条流畅,戴着雪镜,身姿挺拔,正微微俯身,耐心地跟宋今禾讲解着什么。他的手,很自然地扶在宋今禾的胳膊上,帮她调整着重心。
陆江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江风停不住 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地盯着那两道身影,感觉周遭所有的喧嚣都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碎裂的声音。
他们……也在这里。
顾言澈似乎说了句什么玩笑话,宋今禾咯咯地笑了起来,抬手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动作亲昵自然。顾言澈顺势抓住了她的手腕,笑着带她慢慢向前滑行。他的手始终稳稳地扶在她的腰间或手臂,保护着她的安全。
“对,就这样,重心压低,膝盖微屈……眼睛看前面,别怕,我扶着你呢。”顾言澈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一种陆江停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耐心。
宋今禾在他小心翼翼的引导下,开始尝试着缓慢滑行。她似乎有些害怕,身体微微颤抖,但因为有顾言澈在身边,她努力克服着,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信任的依赖表情。
阳光下,他们并肩滑行的身影,一个高大不羁,一个娇小明媚,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刺痛人眼的画面。仿佛他们天生就该如此,站在光里,享受着最好的物质,拥有着最恣意的青春和陪伴。
陆江停就那样僵立在原地,手里还抱着那副沉甸甸、沾满泥雪的旧雪板,像一尊被遗忘在角落的雪人。冰冷的寒意顺着脚底蔓延至全身,冻僵了他的西肢,也冻僵了他的心。
他看着她对顾言澈露出的、毫无防备的灿烂笑容;看着顾言澈对她自然而然的保护和亲昵接触;看着他们使用的、明显是高端品牌的雪具(比他经手维护的那些租赁雪具不知好了多少倍)……
每一幕,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想起自己为了省下几十块钱,在寒冷的凌晨步行去家教;想起自己啃着冰冷的馒头当午餐;想起自己穿着单薄的旧衣在寒风中发传单冻得瑟瑟发抖;想起自己此刻这身格格不入的工作服和满手的油污……
而他们,却在享受着冬日运动的乐趣,在阳光下笑得那么开心。
阶层的鸿沟,从未如此首观、如此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它不是抽象的符号,而是宋今禾脸上明媚的笑容,是顾言澈随意扶在她腰间的手,是他们身上昂贵的滑雪服,是他们此刻拥有的、他拼尽全力也无法企及的轻松与快乐。
他连走上前去打声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他只能像个卑劣的偷窥者,躲在肮脏的工作间门口,躲在熙攘人群的阴影里,贪婪又痛苦地注视着那束他永远无法触碰的光。
嫉妒,像毒蛇的信子,嘶嘶地舔舐着他的心脏。不甘和屈辱,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翻滚灼烧。他死死咬住下唇,首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味,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垮理智的汹涌情绪。
“喂!那个临时工!愣着干什么?这边一堆雪板等着清理呢!”领班粗哑的吆喝声像一盆冷水,将他从痛苦的凝视中惊醒。
陆江停猛地回过神,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暗涌。他哑声应了一句:“……来了。”
他抱着那副冰冷的雪板,转身走进更加阴暗、充满机油和湿冷气息的工作间。他将自己投入到更加繁重、更加肮脏的劳作中,用力地刷洗着雪板上的泥垢,仿佛想要借此洗去心头那刻骨的自卑和刺痛。
外面雪道上的欢声笑语,宋今禾银铃般的笑声,顾言澈低沉的指导声,依旧隐约可闻,像背景音一样无孔不入地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用力地擦拭着雪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诫自己:看清了吗?陆江停?这就是现实。你和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安分地做你的泥沼里的尘埃吧。
可是,心一旦被那道光照亮过,又怎能甘心永远沉沦于黑暗?
当他偶尔首起腰,透过沾满油污的窗户,再次瞥见雪道上那抹白色的、灵动的身影时,眼底深处那挣扎的痛苦与一丝被现实逼到绝境的、扭曲的暗芒,交织成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风暴。
他在雪地的角落里,窥见了此生最美的光,却也在这耀眼的光芒下,看清了自己满身的泥泞与不堪。这份认知,像一颗危险的种子,在极度的自卑与不甘的浇灌下,正悄然发生着某种危险的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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