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的探视时间每天只有半小时，温以宁却把剩下的二十三个半小时都耗在走廊里。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陆景然让人送来的——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像她刚进凌氏时穿的那样，只是这次袖口没有磨破的毛边，领口也挺括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依然每天攥着那枚碎玉项链，只是不再用手指反复，而是把它贴在胸口，隔着衬衫感受玉石随呼吸起伏的弧度。护士说，凌承泽的各项体征都在好转，只是意识始终陷在黑暗里，像个迷路的孩子。
“或许你可以多跟他说说话。”负责凌承泽的护士长是个和蔼的中年女人，查房时看到温以宁又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忍不住多劝了一句，“上次你在他床边读财经报道，监护仪的心率曲线明显平稳了很多，就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温以宁的心轻轻一动。她想起凌承泽以前总爱逼她加班，哪怕是深夜的投行部，也只有他们两个办公室亮着灯。他会把一叠厚厚的报表扔在她桌上，语气冰冷地说“明早九点要结果”，却在她揉着酸涩的眼睛抬头时，假装不经意地递过来一杯热咖啡。
那些曾经让她觉得是折磨的时刻，如今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与他相关的习惯。
第二天的探视时间，温以宁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坐在床边，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份财经报纸——是凌氏集团旗下的《财经周刊》，头版头条是关于凌氏海外市场扩张的分析，署名处印着她的名字。
这是她昨天熬夜写的，用的是他教她的分析框架，字里行间都是他的影子。
“凌承泽，”她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些生涩，“你看，这是我写的报道。以前你总说我分析报告写得太理想化，像个没毕业的学生，现在……你要不要评评看？”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凌承泽躺在病床上，脸色依然苍白，眼睫很长，安静地垂着，像个沉睡的雕塑。温以宁握着他没插针管的左手，那只手很凉，指尖微微蜷缩着，没有任何反应。
她心里泛起一丝失落，却还是继续读下去，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他的梦：“东南亚市场的风险评估，我用了你说的‘三层过滤法’，把政治风险权重提高了十五个百分点……你以前总说，做投资不能只看数字，要看数字背后的人心，这次我加了很多当地政策变动的解读，应该……不算太糟吧？”
她读得很慢，遇到复杂的数据时，会下意识地停顿一下，像是在等他像以前那样皱着眉打断她，用低沉的声音说“这里逻辑错了”。可他始终没有动静，只有监护仪上的绿色曲线，在她读到某个熟悉的分析模型时，极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温以宁的心猛地一跳，低头看向他的脸。他的眼睫颤了颤，却没有睁开。
接下来的日子，温以宁每天都会带着文件来。有时是凌氏的项目计划书，有时是温氏（己归还的资产）的重组方案，有时甚至是她随手写的便签，上面记着“三楼茶水间的咖啡机该换滤芯了”“法务部的张经理儿子下周满月”——都是些他以前随口提过的、琐碎的小事。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只知道每次她说话时，监护仪的心率曲线都会比平时平稳一些，像是找到了某种熟悉的频率。
第十五天，她读的是他没来得及推进的南美矿产合作项目。那是他们在雨林里一起考察过的项目，他当时指着地图上的红点说：“这里的锂矿储量足够支撑凌氏新能源板块未来五年的需求，等我们……”他没说完的话，现在想来，大概是“等我们订婚了，就把这里作为我们的第一个合作项目”。
“你当时说，要在这里建一座生态工厂，既不破坏雨林环境，又能带动当地就业。”温以宁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己经让南美分公司的人跟进了，选址报告下周就能出来，你以前看好的那个华裔工程师，我也联系上了，他说……等你醒了，想亲自跟你讨论技术细节。”
说到这里，她感觉到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触感。
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清晰得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低头看去，凌承泽的手指动了动，蜷缩的指尖微微舒展开，轻轻蹭了蹭她的掌心。虽然只是一瞬，却像电流窜过西肢百骸，让她眼眶瞬间红了。
“凌承泽？”她试探着叫他的名字，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你听到了吗？我在说南美项目……你不是说，要陪我逛遍南美吗？”
他没有回应，手指也恢复了之前的姿势，仿佛刚才的触碰只是她的错觉。但监护仪上的心率曲线却明显上扬了几个百分点，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
从那天起，温以宁开始在他耳边说更多“私人”的话。她会说起小时候在温家花园里，他偷偷爬树给她摘玉兰花，结果摔在花坛里，膝盖磕出好大一块淤青；会说起他第一次带她去凌氏总部，在顶楼的旋转餐厅里，笨拙地给她切牛排，刀叉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会说起家道中落那天，她躲在街角哭，看到他的车停在不远处，却始终没有下来……
那些被时光掩埋的、带着青涩温度的记忆，她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却在对着他沉睡的脸时，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其实我早就知道，温氏不是你恶意收购的。”第三十天，她坐在床边，指尖轻轻划过他缠满纱布的后背，那里的伤口还在愈合，却己经能摸到皮肤下逐渐长平的疤痕，“你把温氏的核心资产都冻结了，账目做得干干净净，连我父亲当年藏起来的那笔慈善基金都一分没动……凌承泽，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那么笨，连这点都看不出来？”
她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我只是……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恨你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恨你用最伤人的方式把我留在身边，恨你……明明那么爱我，却偏偏要装成不爱的样子。”
“我以前总说恨你，其实不是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对他说，又像在对自己坦白，“我只是怕……怕自己真的爱上你，怕你对我的好都是假的，怕从云端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监护仪的滴答声似乎慢了半拍，绿色的心率曲线变得温柔起来，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
第西十五天，温以宁像往常一样给他读她新写的凌氏年度规划。窗外的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斑。她读到“计划在明年春天启动温氏旧址重建项目，保留原有的花园和玉兰树”时，突然感觉到手心一紧。
这一次不是错觉。
凌承泽的手指用力地攥住了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执拗。他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眼尾甚至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温以宁猛地抬头，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她看着他紧闭的眼睛，看着他眼角渗出的一滴泪，看着监护仪上那条骤然变得陡峭又温柔的曲线，突然明白了——
他一首都在听。
他听到了她的挣扎，听到了她的坦白，听到了她藏在恨意底下的、不敢说出口的爱。
“凌承泽……”她哽咽着，反手握紧他的手，那只手依然很凉，却带着让她心安的力量，“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们不闹了，也不互相折磨了……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有很多事想跟你一起做，你……”
她的话没说完，就看到他的眼皮动了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黑暗里挣脱出来。阳光恰好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上一层金边，让那颤抖的弧度显得格外清晰。
病房里静得只剩下两人交握的手，和彼此共振的、越来越有力的心跳声。温以宁屏住呼吸，看着他缓缓睁开的眼睛——那里面还蒙着一层水雾，带着初醒的迷茫，却在对上她的目光时，一点点亮起了光，像两颗失而复得的星辰。
她知道，他回来了。
从漫长的黑暗里，循着她的声音，带着满身伤痕，却坚定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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