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语文课，陈旭觉得自己像个随时会露出马脚的蹩脚演员。
他按照约定，努力听了十五分钟。孟雪今天讲的是朱自清的《背影》，她用舒缓的语调描述着父亲攀爬月台时那个蹒跚的背影，教室里很安静，连平时最爱搞小动作的几个男生都难得地没有出声。陈旭甚至能听到窗外梧桐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他听进去了。那个笨拙、执着、不善言辞的父亲形象，不知怎的，让他心里某个地方微微发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总是板着脸，看到他成绩单就眉头紧锁的男人。他们之间，似乎很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当孟雪提问“为什么这个背影能打动无数读者”时，陈旭的手指在课本边缘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他脑子里其实有个模糊的答案——因为真实，因为那是很多父亲的样子。但他没有勇气举手。那个因为答不出问题而面红耳赤的尴尬场面还记忆犹新。
下课铃响，孟雪布置了周末的作业——将《背影》里描写父亲买桔子的片段背诵下来，并写一段不少于200字的读后感。
“读后感可以写你对亲情的理解，也可以结合自己的生活经历。”孟雪最后补充道，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陈旭的方向。
陈旭低下头，假装整理书包。那份只写了几行字的、关于上周内容的周记还躺在他书包的夹层里，像一块烧红的炭。
书店里偶然听到的对话——“Z大中文系高材生”、“优秀毕业生”——这些词像弹幕一样在他脑海里滚动。在她面前，他那点敷衍了事的文字，显得格外可笑和……不堪。
一种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来弥补或者说证明点什么的冲动，在他心里涌动。可他能做什么？跑去跟她说“老师我知道你是Z大毕业的了”？还是保证下次考试一定及格？这些都太荒谬了。
一个念头，一个他自己都觉得拙劣无比的念头，冒了出来。
下午放学，他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眼看着孟雪拿着教案和水杯离开了教室，朝着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赴汤蹈火一般，从书包里抽出那本崭新的、几乎没怎么翻过的语文课本，胡乱翻到《背影》那一课，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教师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他站在门口，能听到里面其他老师说话和收拾东西的声音。他的手心有些出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他几乎想转身逃走。
“陈旭？”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回头，看到孟雪正站在他身后，手里还拿着刚才接满水的保温杯。她显然刚从水房回来。
“找我有事？”孟雪看着他手里捏得紧紧的语文书，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语气依旧平和。
“孟……孟老师，”陈旭感觉自己的舌头有点打结，他举起语文书，指着上面《背影》课后的一道思考题，那题目是关于描写手法的，他根本看都看不懂，“我……我想问一下这道题……不太明白。”
他说完就后悔了。这借口太烂了！放学时间跑来问一个并不紧急的思考题？连赵强都不会信。
孟雪看了看他指的那道题，又看了看他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的样子，并没有戳穿他。她侧身推开办公室门：“进来吧，坐下说。”
办公室里还有两位老师在，看到陈旭进来，都投来略显诧异的目光。陈旭感觉自己像被放在聚光灯下，浑身不自在。
孟雪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示意陈旭坐在旁边的空椅子上。她把保温杯放在那盆多肉旁边，然后接过陈旭手里的书。
“是这道题啊，”孟雪看了看，拿起一支红笔，在草稿纸上轻轻画了几条线，“你看，这里作者写父亲‘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这些动词……”
她开始讲解，声音不高，语速不快，条理清晰。她不是首接给出答案，而是引导他去注意文本中的细节，去体会这些动作背后所蕴含的情感和人物状态。
陈旭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去听。他发现，当真正去理解的时候，那些看似枯燥的文字好像真的活了过来。
他能想象出那个肥胖的、穿着黑布马褂的父亲，是如何艰难地完成那一系列动作的。
“……所以，这些细致入微的动作描写，不仅生动地再现了场景，更重要的是，它无声地传递了父亲那份笨拙却深沉的爱。”孟雪总结道，然后看向陈旭，“明白了吗？”
陈旭其实只听懂了大半，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嗯，明白了些。”这倒不是完全撒谎。
“阅读理解有时候就像解谜，”孟雪放下笔，语气轻松了些，“找到关键的信息，联系上下文，就能摸到作者想表达的意思。多练习，就会慢慢有感觉。”
“谢谢老师。”陈旭低声道谢，准备拿起书离开。他觉得自己此行的蹩脚任务己经完成——他确实来“问”了问题。
“等一下，”孟雪却叫住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了那个画着星星符号的、属于他的作业本，“上周的周记，我看了。”
陈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来了，果然还是要说这个。
孟雪翻开作业本，里面只有孤零零的三行字，写的是对一篇古文的大而化之的评价，空洞无物。
“虽然写得不多，”孟雪的手指在那几行字上点了点，抬头看他，眼神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一点……探究？“但至少，你动笔写了。而且，字迹比之前工整了一点。”
陈旭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评价。他以为至少会是一句“内容太简单”或者“需要充实”。
“我记得我们的约定是，‘认真写’，”孟雪合上作业本，递还给他，微微一笑，“这一次，算你做到了‘认真写’的开头。
下一次，能不能试着把这个‘开头’延长一点？比如，写到五行？或者，写一点你自己真实的想法，哪怕是吐槽某篇课文无聊也行。”
她的要求依旧低得让人无法拒绝，甚至带着点幽默。
陈旭接过作业本，看着扉页上那个小小的星星，喉咙有些发紧。他原本准备好的那些敷衍的、防御性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再次点头：“……好。”
“《背影》的读后感，期待看到你的‘真实想法’。”孟雪看着他，补充了一句，眼神温和却坚定。
从办公室出来后，陈旭感觉自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一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身体里所有的紧张和压力都释放出来。然而，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后背时，却惊讶地发现衬衫竟然被汗水微微浸湿了。
回想起刚才和孟老师单独谈话的场景，陈旭不禁感叹，那比打一场高难度的副本还要消耗精力。在孟老师面前，他始终感到有些拘谨和不自在，每一句话都需要深思熟虑，生怕说错一个字。
不过，好在那个他临时找来的关于思考题的蹩脚借口，似乎并没有被孟雪老师识破。
相反，孟老师不仅没有责怪他，还借此又给了他一次鼓励，并且提出了一个更进一步的、微不足道却具体的要求。这让陈旭感到有些意外，但同时也让他对自己的表现稍微有了一些信心。
她好像……真的在等他“试试看”。
可是，写“真实想法”？关于《背影》？关于亲情？
陈旭皱起了眉头。这比让他去解一道复杂的物理题还要难。他和父亲之间，除了沉默和争吵，似乎只剩下那份越来越沉重的、名为“期望”的压力。这些，能写进读后感里吗？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暖橙色。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那里有他熟悉的、能够提供即时成就感和逃避现实的游戏世界。
然而，就在此时，那个世界原本对他具有的强大吸引力，却仿佛被一种更为错综复杂的情绪所冲淡。孟雪老师那一双眼睛，犹如能够洞悉他人内心深处的秘密一般，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她所提出的那些要求，不仅低得令人难以置信，而且还步步紧逼，仿佛要将他逼入绝境。
更重要的是，孟雪老师身上所散发出的那种来自顶尖学府的神秘光环，就像一张无形而又柔软的网，将他紧紧地笼罩其中，使他无法挣脱。
他曾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要写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但现在，当真正面对这个任务时，他才发现这是如此困难。
那些深埋在心底、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正视的纷乱思绪，又该如何转化为纸上的文字呢？
这份被众人所期待的“真实”，究竟会将他引向更深的困惑之中，还是会成为他突破困境的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呢？
陈旭攥紧了手里的作业本，第一次，对即将到来的周末作业，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和……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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