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两天，陈旭过得浑浑噩噩。
那份《背影》的读后感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他心上。他坐在书桌前，摊开作文本，盯着空白的格子，手里的笔拿起又放下，反复无数次。
“真实想法”？
他试图回忆父亲送他来中学报到的那天。那天人很多，父亲扛着被褥和生活用品，额头上都是汗，沉默地走在前面。
他跟在后面，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即将到来的、没有父母唠叨的“自由”。当时并没有太多感触，甚至觉得父亲有些啰嗦，反复叮嘱些“好好吃饭”、“别惹事”的废话。
现在想来，那份沉默的劳碌和笨拙的关心，似乎和《背影》里的父亲有某种相似之处。但他写不出来。他觉得把这些写出来很矫情，而且，他和父亲的关系，更多的是冰冷的对峙和失望的沉默，远没有文章里那种温情。
他尝试着写了几句诸如“父爱如山，沉默伟大”之类的套话，自己看了都觉得虚伪透顶，首接撕掉了。
最终，在周日晚上，在父母几次催促“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之后，他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匆匆写了一段话。
他没有写自己的父亲，而是写了《背影》里那个爬月台的动作，写他觉得那个动作“很笨拙，但也很用力”，写他好像能感觉到那份“不怎么会表达，但就是想为你做点什么”的心情。字数勉强凑够了二百，字迹算不上工整，但比之前的鬼画符要强一点。
写完，他像完成了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又像是卸下了一个包袱，但心里并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更加忐忑。这份“真实想法”半真半假，孟老师能看出来吗？她会满意吗？
周一早上，出门前，陈旭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了那么几十秒。他用手胡乱地扒拉了几下自己那头总是睡得来的乱发，又扯了扯身上那件印着游戏角色logo、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衫领口。好像……是有点幼稚和邋遢。
“磨蹭什么呢？要迟到了！”母亲在门外喊道。
陈旭收回目光，心里暗骂自己一句“神经病”，背上书包冲出了家门。
语文课在下午第一节。整个上午，陈旭都有些心不在焉。数学课上老师点了他的名，他完全不知道问题是什么，还是赵强在底下小声提醒才蒙混过去。
“旭哥，你咋了？魂不守舍的。”课间，赵强凑过来，递给他一包辣条，“昨晚刷副本太晚了？”
“没，有点没睡好。”陈旭含糊地接过辣条，食不知味。
“是不是担心周记啊？”赵强压低声音，“嗨，随便写写就行了，老师还能把你吃了？你看我的，”他炫耀似的拿出自己的周记本，上面只有寥寥几行，“‘读了《背影》，我很感动，要好好学习报答父母。’万能模板，搞定！”
陈旭看了一眼，没说话。如果是以前，他大概也会这么做。但现在，他脑子里总是回响着孟雪那句“期待看到你的真实想法”。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在乎她的“期待”。
午休时，他破天荒地没有和赵强他们一起去操场打球，而是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心里却在预演着下午语文课可能发生的场景——孟老师会点评周记吗？会点名表扬谁吗？还是会单独把他叫出去，说他写得不够好？
这种陌生的、带着焦虑和隐隐期盼的情绪，让他感到困惑，也有一丝不安。他觉得自己变得有点不像自己了。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终于响了。陈旭坐首身体，下意识地又整理了一下其实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
孟雪准时走进了教室。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绿色的衬衫，搭配一条白色的及膝裙，看起来清新又精神。教室里似乎都因为她的到来亮堂了几分。
“上课。”
“起立——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例行公事般的流程，陈旭的心跳却莫名加快。
孟雪没有立刻开始新课，而是拿出了那摞周记本。陈旭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手。
“上周末的周记，是《背影》的读后感。”孟雪的声音平和地响起，“大部分同学都完成了，很好。”她的目光在教室里缓缓扫过，似乎在每个同学脸上都停留了零点几秒。
陈旭感觉她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掠过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停顿，快得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这次我不一一念了，”孟雪的话让陈旭稍微松了口气，“但我看到很多同学都写出了自己的真情实感，这很好。比如有同学写到了自己父亲接送上下学的辛苦，有同学写到了和父母之间的误会与和解……”
她没有点名，只是泛泛而谈。陈旭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对照着自己写的内容。他没有写具体的事，应该……不算“真情实感”吧？她是不是不满意？
“……读后感的重点，不在于辞藻多华丽，而在于‘感’是否真实，是否发自内心。”孟雪继续说道，“哪怕这个‘感’是困惑，是矛盾，甚至是批评，只要是经过你自己思考的，就是有价值的。”
困惑？矛盾？陈旭心里一动。他写的那个“笨拙但用力”，算不算是某种困惑？
孟雪没有再多说周记的事，她开始分发批改好的本子。当小组长把那个画着星星符号的本子放到陈旭桌上时，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翻开的。
翻到最新的一页，他那段勉强凑够字数的文字下面，多了一行清秀的红色批语：
“能注意到动作背后的‘用力’，是很细腻的阅读体验。这份‘不怎么会表达却想为你做点什么’的心情，确实是很多父爱的写照。希望下次能看到更多属于你自己的故事和感受。”
后面，依旧跟着一个小小的、鼓励性的星星符号。
没有批评，没有说字数不够，也没有说他写得空洞。反而肯定了他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发现”，并且……依旧在鼓励他“下次”写得更多、更真实。
陈旭看着那行红字和那个小星星，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混合着释然、被理解的熨帖，以及一丝更加沉重的“下次还要更好”的压力，缓缓弥漫开来。
他悄悄抬眼看向讲台。孟雪己经开始了新课的讲解，她正背对着学生在黑板上板书，身姿挺拔，手臂挥动间带着一种优雅的力度。
阳光透过窗户，恰好落在她的侧影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陈旭发现，自己竟然在数她板书时，粉笔落在黑板上的轻响，在观察她转身时，裙摆划出的微小弧度。
他猛地惊醒，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关注感到一阵心虚和慌乱。他迅速低下头，盯着课本，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耳根也有些发烫。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不是对师长的敬畏，也不是对游戏高手的崇拜，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点甜味的窥探和在意。
他为什么会开始注意她的穿着？为什么会因为她的一句批语而心跳加速？为什么会期待她的每一节语文课？
“陈旭同学，”孟雪的声音忽然响起，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请你来读一下这段课文。”
又叫他！陈旭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拿起课本，磕磕巴巴地开始读。好在只是一段简单的现代文，没有生僻字。他读得不算流畅，但至少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完全卡壳。
“请坐。”孟雪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陈旭坐下，感觉后背又是一层薄汗。他觉得自己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像都被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穿了。
下课铃响，孟雪离开教室。陈旭还坐在座位上，有些出神。
赵强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喂，旭哥，我发现你最近上语文课挺积极啊？老孟一点你名，你脸都红了？”
“滚蛋！谁脸红了！”陈旭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推开赵强，语气有些冲。
“哟哟哟，还不好意思了？”赵强嬉皮笑脸地，“不过说真的，老孟是挺漂亮的，讲课也有意思，比原来那个李老师强多了。”
陈旭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把语文课本和那个带着红批语的周记本，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书包最里面，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种莫名的关注，这种心中泛起的微妙波澜，这种困惑又带着一丝甜蜜的复杂情绪，到底是什么？
他不敢深想，却又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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