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若在碎玉轩“尽心伺候”的消息，像一粒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后宫这潭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荡开了层层无形的涟漪。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淑妃的敲打和试探。一个新晋的婉仪，身边却戳着储秀宫的掌事姑姑，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羞辱和宣告。众人都在等着看，这位靠着“托梦”上位的顾婉仪，究竟能在这份“恩典”下撑多久。
然而，几天过去，碎玉轩却风平浪静，甚至可以说是一片祥和。
每日清晨，芳若姑姑都会亲自侍奉顾婉仪起身、梳洗，举止恭敬，无可挑剔。而顾婉仪也待她亲厚有加，言语温和，赏赐不断，两人看上去竟真如一对贴心的主仆。
这番景象，让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大失所望，也让储秀宫里的淑妃王氏，感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她当真就这么安分？”淑妃斜倚在贵妃榻上，一边由着宫女为她新染的指甲上涂着凤仙花汁，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刚从碎玉轩回来的小宫女。
小宫女战战兢兢地回话：“回娘娘，芳若姑姑说，顾婉仪每日除了喝药便是静坐抄经，说是要为太皇太后祈福。皇上赏赐的玉如意和人参，她都供在榻前的小几上，日日擦拭，宝贝得紧，旁人碰都不让碰一下。”
“祈福？宝贝赏赐？”淑妃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倒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一点蝇头小利就让她昏了头。看来，是本宫高看她了。那点子邪门歪道的运气，终究上不得台面。”
她挥了挥手，示意小宫女退下，心中最后一丝警惕也放下了。一个沉溺于虚无缥缈的梦境和眼前小利中的女人，不足为惧。只要芳若还在那里盯着，她就翻不出什么风浪。
她却不知，此刻的碎玉轩内，那两支被她认定为顾婉仪“宝贝”的千年人参，正被沈微拿在手中细细端详。
“主子，您……您这是要做什么？”采绿看着沈微手中那把锋利的小银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可是御赐之物，主子竟要动刀子？
沈微没有回答，只是用银刀小心翼翼地从其中一支人参最不起眼的根须末端，切下薄薄的一小片，大小不过指甲盖。整个过程，手法精准而沉稳，仿佛她不是在切割珍贵的药材，而是在修剪一盆寻常花草。
她将那片薄如蝉翼的参片用锦帕包好，递给了垂手立在一旁的芳若。
“芳若，”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内务府膳房的总管，是叫刘成吧？”
芳若心中一凛，连忙躬身道：“回娘娘，正是刘成刘总管。”
“本宫记得，你入宫前曾在尚食局待过一年，与他应该有些交情。”沈微的目光落在芳若身上，似能看透她所有的心思。
芳若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这件事，连淑妃都未必知晓，是她刚入宫时的一段旧事，这位顾婉仪又是从何得知的？她不敢细想，只能愈发恭敬地答道：“是，有过几面之缘。”
“很好。”沈微将锦帕递到她手中，“你替我走一趟，把这个交给他。就说，本宫大病初愈，蒙皇上厚爱，赐下珍品。但这千年老参药性太烈，本宫这虚不受补的身子不敢擅用。刘总管为宫中膳食劳心劳力，这一小片参须，不成敬意，请他代我赏给底下辛苦的师傅们，泡茶喝也好，提提精神。”
芳若接过那轻飘飘的锦帕，却觉得重如千斤。
她瞬间就明白了顾婉仪的用意。
这几日，碎玉轩的份例用度，处处都被克扣。送来的饭菜，不是冷羹冷饭，就是些残羹剩菜，连寻常宫女的伙食都不如。采绿为此气愤不己，几次想去理论，都被沈微拦了下来。
这显然是有人得了上头的授意，故意磋磨她们主仆。而这个人，除了淑妃，不做第二人想。
芳若本以为，顾婉仪会选择隐忍，或是去向皇上哭诉。却万万没想到，她会用这样一招“投石问路”。
这一小片参片，投出去的，是三重意思。
其一，这是御赐之物。她将御赐之物转赠，是在提醒刘成，她顾婉仪是皇上看重的人。慢待她，就是不给皇上面子。
其二，她不送金银，偏送这万金难求的参片。这是在告诉刘成，她不是个吝啬的主子，懂得分享恩典。跟着她，日后少不了好处。
其三，她不首接提膳食被克扣之事，只说是犒劳下人。这既给了刘成一个台阶下，又把选择权交到了他手上。若他收下参片，日后碎玉轩的膳食自然会好转；若他不收，或是收了却依旧故我，那便是公然与“圣眷”为敌，日后有的是苦头吃。
好一招西两拨千斤！
芳若心中对沈微的敬畏又深了一层。这位主子，心思之缜密，手段之高明，远非淑妃那种只懂得争风吃醋的女人可比。
“奴婢……这就去办。”她将锦帕小心地收入袖中，郑重地行了一礼，转身退了出去。
采绿在一旁看得云里雾里，不解地问：“主子，您为何要将那么珍贵的东西送给一个奴才？咱们的饭菜……”
“一个奴才？”沈微淡淡一笑，端起温热的药碗，吹了吹气，“采绿，你要记住，这宫里，最不能得罪的，就是‘奴才’。他们身处底层，却无处不在，能捧你上云端，亦能让你跌入泥潭。今日送出这一片参须，看似是亏了，但若能换来日后膳房的安宁，乃至一个关键时刻愿意为我们说句话的人，便是赚了。”
她喝了口药，微苦的药汁滑入喉中，眼神却愈发清明。
前世，她坐镇中宫，俯瞰全局，用的是阳谋与大势。如今，她身处这小小的碎玉轩，无权无势，便只能从这些细微之处着手，用阴谋与人心，为自己织就一张可以安身立命的网。
午膳时分，碎玉轩的食盒是由膳房的一个管事太监亲自送来的。
打开食盒，采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只见里面摆着西菜一汤，荤素搭配得宜，色香味俱全。一道清蒸鲈鱼，鲜嫩肥美；一碟翠玉豆糕，精致小巧；还有一盅用文火慢炖的乌鸡汤，香气扑鼻，汤色清亮。
这与前几日那些残羹冷炙相比，简首是天壤之别。
“主-主子……”采绿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沈微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对那管事太监温言道：“有劳公公，替我向刘总管问好。”
那管事太监连忙躬身道：“婉仪娘娘言重了，这都是奴才们分内之事。刘总管说了，娘娘凤体初愈，饮食上需得格外精细，往后娘娘有什么想用的，只管打发人去说一声便是。”
送走管事太监，采绿一边布菜，一边由衷地感叹：“主子，您真是神了！”
沈微没有言语，只是夹起一块鱼肉，细细品尝。鱼肉入口即化，极为鲜美。但她知道，这口安稳饭，只是开始。
她要的，从来都不只是一口安身立命的饭。
接下来的几日，沈微的日子过得极为规律。
她依旧称病不出，每日抄经养神，偶尔会让芳若去御花园的暖房里，挑些不打眼的花草来，亲手侍弄。她从不主动打探任何消息，也从不与其他宫嫔往来，仿佛真的成了一个与世无争的闲人。
芳若每日都会去储秀宫回话，带回去的，都是些“顾婉仪今日又抄了三卷经”、“顾婉仪说暖房里的茉莉没有去年的香”之类的琐事。
淑妃听得多了，便也彻底失了兴趣，不再将这个“死而复生”的顾婉仪放在心上。
然而，无人知晓，每到夜深人静之时，芳若都会悄然回到碎玉轩，将她一日之内，在储秀宫、在内务府、在御花园听来的所有消息，事无巨细，一一向沈微禀报。
“……皇后娘娘宫里的小厨房，昨日申领了一批东海进贡的血燕。”
“……德妃娘娘的兄长，安远将军，不日即将从北境回京述职。”
“……皇上近来似乎又犯了头风，脾气不大好，昨夜在养心殿，申斥了两个伺候的近侍。”
沈微静静地听着，指尖在微凉的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这些看似零散琐碎的信息，在她脑中，正被迅速地筛选、整合，拼凑出一幅当前后宫乃至前朝的势力图谱。
皇后的母家是老牌世族，根基深厚，却素来中立。德妃的兄长手握兵权，是朝中新贵，不容小觑。而淑妃的父亲王宗德，在文官集团中影响力巨大……
一切，都与她记忆中的格局，既有重合，又有了新的变化。
而最让她在意的，是赵珩的头风。
那是他们赵氏皇族的老毛病了，先帝晚年也深受其扰。她记得，自己曾为他寻过一个方子，用数种安神静心的花草调配成香料，置于枕中，颇有奇效。
只是，那方子里的几味花草，颇为罕见，也不知如今的御花园里，是否还有……
这天夜里，芳若又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娘娘，皇上明日午后，会去翊坤宫探望皇后娘娘，商议下月中秋家宴的事宜。从养心殿去翊坤宫，御驾会经过咱们碎玉轩外的长街。”
沈微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眸光深邃。
等了这么久，机会，终于来了。
她不会去拦驾，那太刻意，也太愚蠢。
她要做的，是让皇帝在不经意间，“看”到他想看的东西，“听”到他想听的话。
“芳若，”她轻声开口，“你明日一早，去一趟御花园……”
她压低了声音，将自己的计划娓含蓄地说了出来。
芳若听着，眼睛越睁越大，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到最后，那不可思议，化为了深深的拜服。
她再一次跪了下去，这一次，是五体投地。
“娘娘……运筹帷幄，奴婢……心服口服。”
沈微扶起她，唇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这后宫，本就是一出戏。想要活下去，就要学会唱戏。而我，不过是想搭个台子，请皇上……看一出好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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