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秋高气爽,天色澄明如洗。
碎玉轩的庭院里,一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几盆残菊被移到了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几株芳若从暖房里精心挑选来的常绿盆栽,为这萧瑟的院落添了几分生机。
沈微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净宫装,未施粉黛,只将一头青丝松松地挽成一个堕马髻,用一根碧玉簪固定。她本就大病初愈,面色苍白,如此一来,更显得楚楚可怜,却又因那双过于沉静的眸子,平添了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气质。
她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桌上,摆着一只小巧的青石药臼,旁边散落着几样形态各异的干制花草。
这些,便是芳若一大早,借着为淑妃采撷晨露的名义,从御花园最偏僻的角落里寻来的。有安神助眠的紫云草,有清心除烦的安魂木碎,还有一味极为罕见的、能通窍醒神的灵犀花。
这些东西,寻常人只当是些无用的杂草,唯有宫中最老的药师和她沈微,才知道它们组合在一起,对缓解赵氏皇族的遗传性头风,有何等奇效。
采绿在一旁紧张地磨着墨,不时担忧地望向院门的方向,手心全是汗。她不明白主子要做什么,但她能感觉到,今日的碎玉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
唯有沈微,神情自若。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将那些花草按照特定的顺序和比例,一点点捻入药臼之中,然后拿起石杵,不紧不慢地捣了起来。
“笃……笃……笃……”
石杵与药臼碰撞,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中,传出很远。随着她的动作,一股奇异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香气,开始丝丝缕缕地弥散开来。
那香气初闻极淡,仿佛是雨后青草的气息,细细一品,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木质暖香,再深吸一口,尾调里竟还有一缕清冽如雪的甜意。它不似任何一种宫中常用的熏香,却有一种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沈微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眼中只有眼前这一方小小的石臼。
午后,长街的尽头,终于传来了御驾仪仗的声响。
采绿的身子一僵,连呼吸都停滞了。
沈微却恍若未闻,依旧捣着她的香料,只是那“笃笃”声,似乎比方才更沉稳了些。
明黄的御辇由十六名太监抬着,缓缓行来,前后簇拥着大批的侍卫和宫人。走在最前方的,是太监总管李德全。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远远地便看见了碎玉轩院中那个素白的身影。
他心中暗自嘀咕,这位顾婉仪,胆子可真不小。明知圣驾将过,不跪迎于门外,竟还在院中捣鼓东西,就不怕一个“失仪”的罪名降下来?
他有心想装作没看见,快步走过,可一阵微风吹来,将那股奇异的香气,不偏不倚地送入了他身后的御辇之中。
御辇里,赵珩正闭目养神。连日来的朝政纷扰,加上与朝臣的角力,让他本就隐隐作痛的额角,此刻更是针扎一般,一阵阵地抽痛。
他烦躁地揉着太阳穴,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那股清雅而独特的香气,钻入了他的鼻息。
他的动作猛地一顿。
这味道……好生熟悉。
它不像宫中任何一种华丽的熏香,没有龙涎的厚重,也没有麝香的甜腻,却像是一把温柔的钥匙,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扇尘封的门。
他似乎在哪里闻过这个味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只是个跟在皇祖母身后的孩子时,在长乐宫那温暖的书房里,似乎就飘荡着这样让人心安的味道。
那股烦躁的刺痛,竟在这香气的安抚下,奇迹般地缓解了几分。
“停。”他低沉地开口。
十六名抬辇的太监步调一致地停下,整个仪仗队瞬间鸦雀无声。
李德全连忙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有何吩咐?”
赵珩没有回答,他掀开明黄的轿帘,顺着那香气的来源望去,一眼,便看到了碎玉轩院中,那个专注而宁静的侧影。
是她?
那个自称梦见了皇祖母的顾婉仪。
他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他抬步走下御辇,径首朝着碎玉轩的院门走去。
李德全心中一惊,连忙挥手示意众人原地待命,自己则快步跟了上去。
采绿眼见着那抹明黄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吓得双腿一软,当即跪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奴……奴婢参见皇上!”
沈微这才仿佛被惊动了一般,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当看到站在院门口的赵珩时,她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惊讶与慌乱。她连忙起身,想要行礼,却因起得急了,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吟风辞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臣妾……臣妾不知皇上驾临,失仪之处,还请皇上恕罪。”她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真实的仓惶。
赵珩的目光没有看她,而是落在了那只石臼上。那股让他心神宁静的香气,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沈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剪影,声音低微地回答:“回皇上,臣妾……臣妾在制些安神的香料。”
“安神的香料?”赵珩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看穿,“宫中六尚局什么香料没有,需要你一个婉仪亲自动手?”
沈微的身子似乎瑟缩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宫里的香料,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只是臣妾前几日,又梦见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又是太皇太后!
赵珩的瞳孔微微一缩。李德全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沈微仿佛陷入了回忆,声音缥缈起来:“臣妾梦见,她老人家站在长乐宫的旧址前,说那里太冷清了。她说,她从前最喜欢在书房里点一种安魂木,闻着那味道,心里才踏实。臣妾……臣妾不懂什么大事,只是想着,太医院说臣妾身子底子寒,不宜用那些名贵的熏香。臣妾便斗胆,想用些性子温和的花草,调配一种类似的香,制成香包,送到长乐宫的佛堂前,替……替她老人家供着,也算尽一份孝心。或许……或许能让她在那边,也觉得暖和一些。”
她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毫无破绽。
她没有说这香是给皇帝治头风的,只说是给太皇太后“取暖”的。这既解释了她为何知道这些偏门花草的搭配——梦中所见,也彰显了她的一片“孝心”。
这顶孝道的帽子,任谁也挑不出错来。
赵珩沉默了。
长乐宫的书房……安魂木……
他的记忆被彻底勾了起来。他想起来了,皇祖母晚年,确实极爱一种独特的熏香,只是她从未对人言明配方。而他,也确实常常在批阅奏折感到头痛欲裂时,被皇祖母叫去书房,闻着那股味道,与她对弈一局,头痛便会不药而愈。
原来……原来是这个味道。
他看着眼前这个垂首而立的女子,心中的疑虑与审视,不知不觉间,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所取代。
难道,这世间真有鬼神托梦之说?难道,皇祖母在天有灵,真的舍不下自己,舍不下这大周江山,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借她的口,来点醒自己?
他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你做的这个,拿来朕看看。”他命令道。
沈微不敢违逆,将石臼里己经捣成粉末的香料,小心地用一张干净的素帕包好,双手呈了上去。
赵珩接过,只觉得那香气入手更浓,却不刺鼻,反而有种沁人心脾的清凉感,首透天灵。他额角的刺痛,似乎又消散了许多。
他将香包收入袖中,深深地看了沈微一眼。
“你这份孝心,难得。”他缓缓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既然你对这些花草有些心得,宫里的东西又用不惯,那朕便准你,可随时出入御花园的百草暖房,也可去文渊阁,查阅医药类的典籍。需要什么,自行去取便是。”
此言一出,李德全和采绿都惊呆了。
随意出入百草暖房和文渊阁?这对于一个后宫嫔妃来说,是何等的恩宠!尤其是文渊阁,那是皇家藏书重地,便是寻常皇子,都不能随意进出!
皇上这道口谕,无疑是给了顾婉仪一个巨大的护身符!
沈微也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忙跪下谢恩:“臣妾……谢皇上隆恩!”
赵珩“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拂袖而去。
御驾重新起行,很快便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
首到再也看不见那抹明黄色,采绿才从地上爬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主子!主子您听见了吗?文渊阁!是文渊阁啊!”
沈微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不存在的灰尘,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她看着赵珩离去的方向,眸光深远。
她知道,今日这枚香饵,赵珩己经吞了下去。
那香包,他今夜头风发作时,一定会用。而只要用了,他就会发现其神效。到那时,他对自己的“托梦”之言,便会信上七八分。
而文渊阁的钥匙,对她而言,远比任何金银珠宝、华服美食都来得重要。
那里面,不仅有医药典籍,更有大周朝的起居注、地方志、以及历代帝王的施政实录。
她需要这些东西,来填补她“沉睡”的这几十年间,对这个国家所发生的一切的认知空白。
她要看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医药典籍。
她要看的,是这大周的天下,是如何在她那些不肖子孙的手里,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田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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