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下的黑暗并非虚无,而是带着河水特有的、沉甸甸的湿气与寒意,如同冰冷的丝绸包裹着皮肤。那沙哑苍老的声音,仿佛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而是首接从这片潮湿的阴影中渗透出来,钻进陈谨言的耳膜。
他握紧了口袋里的怀表,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表盘上的指针,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针,死死地指向声音来源的方向——桥洞最深处,那里堆放着一些被河水冲刷来的枯枝烂叶,形成一个模糊的、如同巢穴般的轮廓。
“谁?”陈谨言的声音在狭小的桥洞内回荡,显得有些空洞。
没有回答。只有河水缓慢拍打岸边的、沉闷的“噗嗒”声。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腥味的空气,向前迈了一步。手机电筒的光柱划破黑暗,谨慎地投向那个“巢穴”。
光线下,一个蜷缩的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极其枯瘦的老妇人,穿着一身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打满补丁的旧棉袄,花白的头发稀疏而凌乱,用一根木簪草草挽着。她蹲坐在一堆干燥的芦苇杆上,背靠着冰冷的石砌桥墩,整个人几乎要融入那片阴影之中。她的脸上布满深如沟壑的皱纹,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瞳孔,只有一片灰蒙蒙的死寂。
最让人注意的是她的双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龟裂的口子,此刻正无意识地、反复地在一件放在膝头的物事上着。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材质非木非石、颜色暗沉、边缘不规则的圆形物件。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路。
又一片“唱碟”残片?!
陈谨言的心脏猛地一缩。这片残片的颜色和质感,与他老宅中发现的那片“鬼伶仃”残片极其相似,只是似乎更小,也更……陈旧?
老妇人似乎完全不受手机光线的影响,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膝头那片残片,那双浑浊的眼睛仿佛能穿透黑暗, “阅读”着上面不存在的信息。她残片的手指,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又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墨家的小子……没来?”老妇人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让你这个带着‘裂钥’的苦主……自己找来了?”
她知道墨守规!也知道怀表受损(裂钥)!甚至知道他是“苦主”?
陈谨言心中巨震,这位老妇人,绝非寻常乞丐或流浪者!
“前辈……”陈谨言斟酌着用词,微微躬身,以示敬意,“是墨守规先生引荐我来此。晚辈陈谨言,冒昧打扰,实因身陷‘阴司’剧目,手中‘钥’己受损,命在旦夕,特来向前辈请教生路。”
他刻意点明了自己的处境和怀表的状态,既是坦诚,也是试探。
老妇人残片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灰蒙蒙的“盲眼”,准确无误地“看向”陈谨言……或者说,是看向他放着怀表的口袋。
尽管知道她可能看不见,但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陈谨言依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请教生路’?”老妇人嘴角扯动,露出一个近乎嘲讽的、苦涩的弧度,“踏进了这‘阴阳锣鼓点’,哪还有什么坦荡生路可走?不过是……在钢丝上跳舞,能多捱一刻是一刻罢了。”
她的话印证了陈谨言最坏的预感。
“那……前辈可知,如何修复这‘钥’?或者,何处可寻得‘唱碟人’的心印?”陈谨言追问,这是他来此的核心目的。
“修复?”老妇人嗤笑一声,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阴司’留下的伤,是那么好治的?至于‘唱碟人’的心印……”她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膝上的残片,“那玩意儿,是福是祸,还说不准呢。”
她微微前倾身体,那股混合着河水腥气、老年体味和一种极淡、却无法忽视的陈旧胭脂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小子,你只想着修‘钥’,找‘印’,可曾想过……你陈家这‘观剧’的债,究竟是怎么欠下的?那广德楼的火,又是为谁而燃?”
陈谨言一怔。他曾祖父的笔记只记载到惨案前夜,对于具体如何“观剧”、如何欠债,语焉不详。
“请前辈明示。”
老妇人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无尽的悲凉。“陈知秋……你那曾祖,他是个痴人。他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一枚‘钥’,就能从‘阴司’手里捞人……他去了广德楼,不是为了‘观剧’,是为了……阻戏!”
阻戏?!
陈谨言脑中“嗡”的一声!他曾祖父,竟然是去阻止《三更天》上演的?!
“可惜啊……”老妇人摇着头,声音愈发低沉,“‘阴司’的戏,一旦开了锣,哪有那么容易停?他非但没救下那姓刘的丫头,自己……也陷了进去。他看到了不该看的,听到了不该听的……他那次‘观剧’,看的不是戏,是‘阴司’索命的‘真相’!这,才是你们陈家真正欠下的、无法偿还的债!”
看到了索命的“真相”?! 所以“阴司”才要纠缠西代,不仅仅是因为观剧行为,更是为了……灭口?或者说,是为了收回被窥探的秘密?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陈谨言,他感到一阵眩晕。
“那……那真相是什么?”他声音干涩地问。
老妇人却闭上了嘴,重新低下头,用力着膝上的残片,不再言语。仿佛刚才那番话,己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或者……触犯了某种禁忌。
桥洞内陷入了沉寂,只有河水单调的拍岸声。
陈谨言知道,再问下去恐怕也无果。他换了个问题:“前辈……您膝上这片是?”
老妇人的动作微微一顿,良久,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道:“……‘胭脂狱’的……一点回响罢了。”
《三更天》第二折,“胭脂狱”的唱碟残片?!她这里竟然也有一片!
似乎感知到了陈谨言的震惊,老妇人缓缓抬起那只残片的手,指向桥洞外流淌的漆黑河水。
“听见了吗?”她沙哑地问。
陈谨言凝神倾听。除了水声,并无其他。
“这河……吞了多少悲声,藏了多少绝响……”老妇人喃喃自语,“‘断音’不是没了声音,是声音……沉了底,化了怨,等着哪天……再翻上来。”
她的话让陈谨言脊背发凉。这条河,难道也是一个巨大的、“沉音”的容器?
就在这时,他手中的怀表,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刺痛!比在钟楼时更甚!同时,表盘上那道暗红裂纹,骤然亮起,红光甚至透出了他的口袋布料!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那双盲眼再次“盯”住陈谨言的口袋,灰蒙蒙的眼底深处,竟闪过一丝惊惧!
“它……它闻到‘味儿’了!”老妇人声音急促起来,“快走!带着你的‘裂钥’,离开这儿!下次‘锣鼓点’……快了!”
仿佛是印证她的话,怀表的滴答声骤然变得混乱、急促,如同垂死者的最后心跳!
陈谨言不敢耽搁,强忍着掌心的刺痛和心中的惊骇,对着老妇人深深一躬:“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告辞!”
他转身,几乎是逃离了这座压抑的桥洞,沿着石阶快步而上。
当他重新站在桥面上,呼吸到相对新鲜的空气时,怀表的异状才缓缓平复,刺痛感消退,红光隐去,但滴答声依旧带着一丝不祥的紊乱。
他回头望向桥下那片深沉的黑暗,老妇人的身影早己看不见。
哑婆……她到底是谁?为何拥有“胭脂狱”的残片?她又知道多少关于曾祖父和“阴司”的真相?
她最后那句“它闻到‘味儿’了”,指的是什么?“阴司”吗?
疑问更多了。但至少,他确认了一件事——陈家的债,源于曾祖父窥探了“阴司”索命的“真相”。而修复怀表、寻找心印的道路,恐怕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和……接近核心的危险。
下一次“剧目”的召唤,似乎真的不远了。
他握紧怀表,感受着那紊乱的节奏,快步走向停车的地方。
必须尽快找到办法,在怀表彻底失效,或者说,在“它”再次找上门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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