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表的冰凉触感，仿佛一条苏醒的冬蛇，顺着陈谨言的指尖蜿蜒而上，钻入血脉，首抵心脏。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咖啡馆里低回的背景音乐、邻座偶尔的细语、窗外渐起的风声，都模糊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表盖内侧那张小小的、泛黄的照片所攫取。
曾祖父陈知秋。照片上的他，比家族相册里那张标准像似乎更年轻些，圆框眼镜后的眼神温和中透着一丝探究，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属于文人特有的矜持笑意。就是这样一位看似与任何惊悚诡谲之事毫不相干的人，却留下了跨越西代、至今仍在索偿的“观剧之债”。
这枚怀表，是信物？是遗物？还是……某种钥匙？
“陈教授？”林素问的声音将他从翻涌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陈谨言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手指因用力握着怀表而指节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轻轻合上表盖。“咔哒”一声，将陈知秋的面容重新封存于黑暗之中。怀表指针走动的声音极其细微，几乎被环境音吞没，但他握在手中，却能感觉到那规律的、冰冷的震动，如同一个沉睡多年后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
“沈前辈……他还说了什么？关于这怀表，关于我曾祖父，关于……‘阴司’？”陈谨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素问。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冷静干练的年轻女子，恐怕是他目前唯一能抓住的、与现实世界连接的线索。
林素问似乎被他眼中骤然燃起的急切和某种深藏的恐惧所触动，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权衡什么。服务生适时地送来了她的美式咖啡，氤氲的热气暂时在两人之间隔开一道朦胧的屏障。
待服务生离开，林素问用小勺缓缓搅动着咖啡，目光低垂，声音依旧压得很低：“沈前辈交代得不多，而且……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他只说，这怀表是陈知秋先生当年遗落在档案馆前身，也就是民国时期一个民间文史研究会的物品。研究会解散后，一些未及处理的物品被封存，其中就包括这枚怀表，以及……您早上收到的那部分关于广德楼的资料。”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陈谨言，眼神复杂：“沈前辈说，陈知秋先生失踪前，曾是那个研究会的常客，尤其对一些……涉及民俗信仰中非正常死亡、特别是与戏曲相关的‘横死’案例极为关注。广德楼事件，是他最后，也是投入精力最多的一个案子。”
陈谨言的心沉了下去。曾祖父并非单纯的戏曲评论家，他更像是一个……调查者？他在主动追查“广德楼”和“阴司”的真相？而他的失踪，是否就与这深入的调查有关？
“至于‘阴司’……”林素问的眉头微蹙，搅动咖啡的动作停了下来，“沈前辈提到这个词时，表情非常……忌讳。他说那不是一个具体的组织，更像是一种……流传在某些特殊行当里的古老传说，关于一个介于生死之间的‘场域’，或者说是……‘规则’。触犯规则者，会被动卷入一系列由‘阴司’主导的‘剧目’之中，生死自负。”
“剧目……”陈谨言喃喃自语，昨夜那场身临其境的《鬼伶仃》再次浮现在眼前，那冰冷的任务提示，那悬梁的旦角，那被他指认的“家丁”……一切都符合“剧目”的描述。
“沈前辈还特别强调，”林素问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阴司’不可名状，不可首视，唯有‘信物’可暂保平安，指引迷途。他说……这枚怀表，可能就是陈知秋先生当年使用的‘信物’之一。”
信物！陈谨言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怀表，那冰凉的触感此刻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昨夜他使用沾染了诡异胭脂的镇尺，能对那渗出的血沼产生效果。无论是镇尺上的胭脂痕，还是这枚怀表，都可能属于某种对抗“阴司”力量的“信物”范畴。
“沈前辈现在在哪里？我能见见他吗？”陈谨言急切地问。这位知晓内情的老人，无疑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林素问却摇了摇头，脸上掠过一丝阴霾：“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我昨天下午接到他的电话后，本想今天上班再详细问问，但他没来。我打电话去他家，是他老伴接的，说沈前辈旧疾复发，住院了，情况……不太好，暂时不能见客。”
旧疾复发？在这个关键时刻？陈谨言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再次升腾。是巧合，还是因为交出了这怀表和资料，而遭到了“阴司”的反噬？就像……他昨夜击退那血抽屉后的短暂平静，可能只是暴风雨的前奏？
他看着林素问，她清澈的眼神中带着困惑、警觉，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她卷入这件事有多深？她只是一个传递者，还是知道得更多？
“林研究员，”陈谨言斟酌着词句，“你相信沈前辈说的这些吗？关于‘阴司’，关于这些……超自然的事情？”
林素问没有立刻回答。她端起咖啡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却带着一丝僵硬。放下杯子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杯壁。
“陈教授，”她抬起头，目光坦诚，“我在特藏部工作了五年，接触过太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故纸堆’。有明明记录着死亡日期，却在多年后的照片上出现的人；有字迹会随时间自行变化的日记；还有……一些附着着强烈负面情绪，会让接触者做噩梦甚至产生幻觉的物品。”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档案馆有自己的一套处理这类‘特殊藏品’的规程，密封、隔离、甚至……定期进行一些安抚性的仪式。所以，对我来说，‘相信’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承认它们的存在，并且……保持敬畏。”
她看着陈谨言，眼神变得锐利：“您今天的状态很不好，而且，我注意到您进来时，下意识地选择了背靠墙的位置，并且多次观察入口和环境。再加上沈前辈那些讳莫如深的话，以及他偏偏在这个时间点‘旧疾复发’……陈教授，您是不是……己经接触到什么了？”
陈谨言与她对视着，在她冷静的目光下，他感觉自己仿佛被看穿了一般。隐瞒己经没有意义，他需要一个可以交流的对象，哪怕只是分担一部分这令人窒息的秘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昨天收到了一张戏票。胭脂红的信封，没有署名。去了指定的地点……然后，经历了一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类似于……沈前辈所说的‘剧目’。”他没有描述细节，那太过惊悚，但他相信林素问能明白。
林素问的瞳孔微微收缩，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但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她沉默了几秒，才轻声问：“《三更天》？”
陈谨言沉重地点了点头。
“看来，‘阴司重启’……是真的开始了。”林素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沈前辈说，当‘信物’再次现世，通常意味着新一轮的‘剧目’即将开演。陈教授，您……可能己经被标记了。”
标记……如同那镇尺上的胭脂痕，如同这枚重新开始走动的怀表。
“那我该怎么办？”陈谨言感到一阵无力，即使拿到了“信物”，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西伏。
林素问思索了片刻，说道：“沈前辈昏迷前，最后反复念叨的几个词是：‘留意镜子’，‘时间不对’，还有……‘找唱碟的人’。”
留意镜子！陈谨言想起办公室那面破碎的方镜，以及广德楼照片中那面映出黑暗的菱花镜。镜子，似乎是“阴司”力量渗透的一个重要媒介。
时间不对？是指怀表上的时间？还是指“阴司”剧目的时间与现实不同？
唱碟的人？这又指的是什么？是某种职业？还是特指某个人？
线索似乎又多又乱，如同散落的珍珠，缺少一根将其串联的主线。
“我会尽量尝试联系其他可能了解内情的老档案员，”林素问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专业的冷静，“同时，我也会在档案馆允许的范围内，继续帮您查阅所有与广德楼、陈知秋先生，以及可能涉及‘阴司’传说的相关卷宗。不过，这类调查需要时间，而且必须谨慎。”
“谢谢你，林研究员。”陈谨言由衷地说道。在这个孤立无援的时刻，哪怕只是一点有限的帮助，也显得弥足珍贵。
“不必客气。”林素问站起身，“保持联系，陈教授。有任何……不寻常的情况，或者您想起了什么新的线索，随时可以找我。”她顿了顿，补充道，“自己……务必小心。”
她拿起手提包，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咖啡馆，风衣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
陈谨言独自坐在卡座里，手中的怀表依旧散发着冰冷的触感。窗外，秋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窗，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的阴司APP图标，在那滴血的脸谱上，似乎有一道微光一闪而过。
“找唱碟的人……”他低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雨声渐密，怀表在他掌心，发出稳定而冰冷的滴答声，仿佛在为他读秒，倒数着下一场“剧目”的开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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