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河山被女儿的话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换东西？
用这认识“猪草”的本事，去跟人换东西？
这个念头，就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固守了几十年的庄稼汉思维。在他看来，乡里乡亲的，谁家有难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告诉大家哪些野菜能吃，这是救命的善事，怎么能拿来做交易呢？
他下意识地就想反驳：“晴儿，这……这怎么行？这可是救命的事，咱们怎么能跟人要东西？传出去，人家不得戳咱们的脊梁骨？”
“爹，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苏晴知道父亲忠厚老实，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她拉着父亲在炕沿边坐下，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
“首先，‘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您懂吗？”苏晴看着父亲的眼睛，“如果我们无偿地把这个法子告诉所有人，一开始大家会感激我们。可日子久了，他们就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万一哪天山上的野菜被挖光了，他们没得吃了，会不会反过来怨我们，当初为什么不找出更多能吃的东西？”
苏河山沉默了。他虽然没读过书，但活了半辈子，村里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反目成仇的事，他见得多了。女儿的话，糙是糙了点，但理不糙。
“其次，”苏晴继续说道，“如果我们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您能想象会是什么后果吗？全村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像疯了一样涌进山里。他们不认识哪些该挖，哪些不该挖，见着绿的就下手。不出三天，别说村西山脚，就是整座后山，都得被他们翻个底朝天！到时候，野菜根都剩不下，那才是断了所有人的活路。”
这番话，更是说到了苏河山的心坎里。他是个老农，最懂地力，也最懂什么叫“竭泽而渔”。他完全可以想象出那副蝗虫过境般的恐怖景象。
“那……那你的意思是？”苏河山的声音己经有些动摇了。
“我的意思，就是‘交换’。”苏晴的语气愈发坚定，“我们不是要他们的粮食，那东西谁家都没有。我们可以要别的东西。比如，一捆干柴，一件穿不了的旧衣服，一个豁了口的陶碗，甚至是一把没什么用的旧镰刀。这些东西，对各家来说，眼下都不如一口吃的来得重要。但对我们家来说，却能大大改善生活。”
她顿了顿，继续抛出更深层的理由：“爹，通过交换，我们掌握了主动权。我们可以控制告诉他们野菜的种类和数量，教他们怎么采挖才能‘留根’，让野菜能继续长。这样一来，既救了大家的命，又保住了后山的生机。更重要的是，我们用自己的‘本事’换来了我们需要的东西，堂堂正正，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这比单纯的施舍，要好得多。”
苏晴的一番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苏河山心中那把生锈的锁。
他看着眼前的女儿，明明还是那张瘦弱蜡黄的脸，可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芒，却让他感到陌生又敬佩。这些道理，他活了三十多年都想不明白，女儿大病一场，怎么就跟开了窍似的，看得如此通透？
他不再犹豫，一拍大腿，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就按你说的办！爹听你的！”
这个家，从今天起，怕是真的要由这个女儿来当家做主了。
计划定下，接下来就是执行。
苏晴知道，这件事不能贸然声张，必须先找一个有分量的人来做见证，打开局面。而这个人，最好就是下溪村的里正，李大山。
李大山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为人还算公道，在村里颇有威望。只要能说服他，这件事就成了一半。
苏晴让刘氏将家里剩下的那点野菜都仔细清洗干净，自己则和苏河山一起，又去了一趟村西的山脚。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偷偷摸摸，而是光明正大地采摘。苏晴特意多找了几种不同形态、但同样可以食用的野菜，比如水芹、野苋菜等，丰富了“样品”的种类。
准备妥当后，苏晴让父亲提着那满满一篮子翠绿的野菜，自己跟在身后，径首朝着村东头的里正家走去。
里正李大山的家，是村里少有的几座青砖瓦房之一，虽然也透着破败，但比起苏家的茅草屋，己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李大伯在家吗？”苏河山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喊了一声。
门开了，探出里正的婆娘王氏的脸，她看到苏河山父女，特别是苏河山手里那篮子“猪草”，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河山啊，你这是……”
“婶子，我们找李大伯有点事商量。”苏晴抢先开口，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王氏让他们进了院子。里正李大山正坐在院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显然也在为全村人的生计发愁。
看到苏河山父女，他抬了抬眼皮：“河山，有事？”
苏河山不善言辞，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苏晴上前一步，将篮子放在李大山面前，开门见山地说：“李大伯，您是咱们村的主心骨，我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一桩能让全村人活命的买卖。”
“买卖？”李大山愣住了，随即失笑，“晴丫头，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如今这年景，地里刨不出食，家家户户米缸空空，拿什么做买卖？”
“就拿这个。”苏晴指着篮子里的野菜。
李大山低头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不是……喂猪的玩意儿吗？”
“以前是，但现在，是能救命的粮食。”苏晴的语气平静而有力，“李大伯，我知道您不信。能不能借您家的灶房一用？我做出来，您尝尝便知。”
李大山半信半疑地打量着苏晴，这丫头病了一场，倒像是脱胎换骨了。他沉吟片刻，最终点了点头：“行，老婆子，带他们去。”
在里正家的厨房里，苏晴有条不紊地开始处理野菜。焯水、切碎、下锅……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疑，那份从容和自信，让跟进来看热闹的王氏都暗暗称奇。
很快，一大锅香气独特的野菜羹就煮好了。
苏晴盛了一碗，恭恭敬敬地递给李大山：“李大伯，您尝尝。”
李大山接过碗，看着那绿油油的糊糊，心里还是犯嘀咕。但在苏晴清澈坦然的目光注视下，他还是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只一口，他的眼睛就猛地瞪大了。
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和怪味，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清香，口感虽然有些粗，但确实是能下咽的食物！
他又连忙吃了几口，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这真的能吃？”他震惊地看向苏晴，又看向苏河山。
苏河山挺首了腰杆，自豪地说：“能吃！我家昨天就吃的这个！”
李大山放下碗，神情瞬间变得无比严肃。他死死地盯着苏晴：“晴丫头，你老实告诉我，这法子你是从哪学来的？还有多少种这样的‘猪草’能吃？”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发现，对整个下溪村意味着什么。
苏晴不慌不忙地将那套猎户的说辞又复述了一遍，然后说道：“据我辨认，这后山上，至少还有五六种这样的野菜可以果腹。只要处理得当，就能救急。”
李大山激动得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天不绝我下溪村！天不绝我下溪村啊！”
激动过后，他冷静下来，看着苏晴：“丫头，你刚才说，要做买卖？怎么个做法？”
苏晴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李大伯，这辨认和处理野菜的法子，就是我们的本钱。我们想用这个法子，跟村里人换点东西。不多要，一户人家，只需要拿一捆干柴，或者一件旧物，就能来我们这学认一种野菜，并且学会怎么做。您看，这样可公道？”
李大山听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看着苏晴，眼神里充满了审视。这个计划，乍一听有些不近人情，但仔细一想，却又是最稳妥、最公平的法子。既能让苏家得到一点活命的物资，不至于让他们白白付出，又能让全村人都有机会学到活命的本事，还避免了哄抢和浪费。
这丫头的心思，简首缜密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孩子。
“好！”良久，李大山猛地一拍大腿，“就这么办！这是你们家凭本事吃饭，合情合理！我李大山给你们做这个保人！”
有了里正的支持，事情就成功了大半。
李大山当即敲响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挂着的破钟。钟声“当……当……当……”地在死寂的村庄上空回荡，这是召集全村人有大事商议的信号。
不一会儿，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拖着虚浮的脚步，从各家各户走了出来，聚集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人人面带菜色，眼神麻木，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
李大山站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清了清嗓子，将苏晴发现能吃的野菜，以及苏家要用这个法子换取活命物资的事情，大声地宣布了出来。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巨大的骚动。
“什么？猪草能吃？里正你没糊涂吧？”
“就是啊！吃了不得闹肚子死人啊？”
“苏家也太黑心了吧？告诉大家一声怎么了？还要换东西？趁火打劫啊！”
质疑声、谩骂声，此起彼伏。
苏晴面不改色，她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反应。她让父亲将那锅刚煮好的野菜羹端了上来，自己则朗声说道：“各位叔伯婶子，我知道大家不信。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锅野菜羹，就是用大家口中的‘猪草’煮的，里正大伯己经亲口尝过。现在，谁要是不信，可以上来亲自尝一尝！”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就在这时，一个瘦弱的汉子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是苏晴的大伯苏河林。他昨天亲身验证过，此刻毫不犹豫地走到锅前，对苏晴道：“晴儿，给我来一碗！”
苏晴给他盛了满满一碗。苏河林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些饿得实在受不了的人，抱着“死就死”的心态，也上前要了一碗。
很快，锅前的队伍就排了起来。每一个尝过野菜羹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和李大山、苏河林一般无二的震惊和狂喜。
事实，胜于一切雄辩。
打谷场上的气氛，从质疑和谩骂，逐渐转为了激动和渴望。
苏晴看着时机成熟，再次高声宣布：“从今天起，每天下午，我家开门。想学法子的，就带着你们的东西来换。一种野菜的辨认方法和处理方法，换一捆干柴。我们家只要干柴，别的暂且不要！换不换，全凭自愿！”
她把条件定得很简单，干柴是家家户户都能拿出来的东西，门槛极低。
话音刚落，人群就“轰”的一声散开了，大部分人都发疯似的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他们要回家，抱柴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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