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凄厉的尖叫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打谷场上所有的热烈与喧嚣。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个倒地的小女孩，她瘦小的身躯蜷缩在冰冷的地上，了无生气。她的母亲，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的妇人，扑在她身上嚎啕大哭，那哭声绝望而悲戚，听得人心里发酸。
青石村的村民们握紧了手里的武器，神情愈发紧张。他们同情，但更多的是恐惧。饥饿会把人变成野兽，谁知道这群人会不会为了食物而发疯？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道身影从顾云深身后 迅速 穿出，逆着人群，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村口。
“清言！”顾云深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去拉她，却只触到一片衣角。他立刻提弓跟上，高大的身影如一道坚实的屏障，将所有潜在的危险都隔绝在她身后。
“都别动！”沈清言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她快步跑到那对母女身边，蹲下身子，对那痛哭的妇人道：“让我看看，我是大夫！”
“大夫？”妇人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到一张年轻却沉静的面庞，一时间有些发懵。
沈清言没时间解释，手指己经迅速搭在了小女孩颈侧的动脉上。脉搏微弱，几乎摸不到。她又翻开女孩的眼皮，瞳孔反应迟钝。接着，她捏起小女孩手臂上的一点皮肉，松开手，那皮肉竟没有立刻弹回，而是缓慢地恢复原状。
“严重脱水，长期饥饿导致的休克！”沈清言立刻做出了判断。她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自己村里的人群，高声喊道：“柳婶，快！拿一碗温开水，一撮盐，两大勺糖来！要快！”
被点到名的柳婶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里正王伯。盐和糖，在这年头可是金贵东西，尤其是糖，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两。
“看我干什么！快去拿！”王伯被沈清言那焦急的眼神一瞪，也顾不上多想，吼了一嗓子。
柳婶这才如梦初醒，转身就往自家跑。
“清言，你这是要……”王伯凑上来，压低声音问道，“救她？”
“救人。”沈清言的回答简单干脆，她的注意力全在小女孩身上。她将女孩平放，解开她领口破烂的衣扣，让她呼吸能更顺畅一些。
一个青石村的后生忍不住嘀咕道：“救了她，她醒了还是要吃东西，咱们哪有那么多粮食喂外人……”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顾云深一道冰冷的眼神给瞪了回去。那眼神里满是警告，仿佛在说：你再多说一个字，我手里的箭就不是对着外人了。
沈清言听到了，但她没回头。她知道此刻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她必须先用行动证明一切。
很快，柳婶端着一个陶碗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清言丫头，你要的东西！”
沈清言接过碗，将盐和糖全部倒了进去，用一根干净的树枝快速搅拌，首到它们完全溶解。她一手轻轻托起小女孩的后颈，另一手舀起一勺盐糖水，小心翼翼地从女孩干裂的嘴角喂了进去。
女孩己经失去了吞咽的意识，大部分水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不行，喂不进去。”沈清言眉头紧锁。
在场的青石村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看不懂沈清言在做什么，在他们看来，人饿晕了，灌点米汤才是正理，喂这又咸又甜的怪水有什么用？
而那群西沟村的灾民，则用一种混杂着希冀与绝望的眼神看着她。为首的老者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敢开口，生怕惊扰了这唯一的希望。
“用布条。”沈清言脑中灵光一闪，对旁边的妇人道，“把你衣服上撕一块干净的布条给我。”
妇人毫不犹豫地从自己内衬上撕下一块相对干净的棉布。
沈清言将布条浸满盐糖水，然后轻轻塞进小女孩的嘴里，抵在上颚。同时，她用手指轻柔地按摩着女孩的喉咙。这是一个急救技巧，通过刺激，或许能唤醒她最原始的吞咽本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打谷场上静得可怕，只剩下寒风的呼啸和远处铜锅里依旧“咕嘟”作响的声音。那的肉香，此刻却成了最残酷的背景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小女孩的喉头微不可见地滚动了一下。
“动了！”一首死死盯着的妇人惊喜地叫出声。
沈清言心中一喜，继续耐心地用布条沾水，一点一点地滋润着女孩的口腔和喉咙。
又过了片刻，女孩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她竟然真的缓缓睁开了眼睛。
“囡囡！你醒了！你醒了！”妇人喜极而泣，抱着女儿瘦弱的身体，泣不成声。
这一幕，让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青石村的村民们面面相觑，眼神里的敌意和警惕，不知不觉间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敬畏。他们再次看向沈清言，这个平日里温和爱笑的少女，此刻在他们眼中，仿佛笼罩上了一层神圣的光环。不费一针一药，只用一碗怪水，就把一个快死的人给救了回来，这不是神仙手段是什么？
西沟村的灾民们更是“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倒在地。为首的老者老泪纵横，对着沈清言的方向连连叩首：“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啊！”
“老人家快请起，使不得！”沈清言连忙起身去扶，却被顾云深抢先一步。他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对那老者沉声道：“起来说话。”
他的声音不带感情，却自有一股威慑力。老者不敢不从，在儿子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小女孩醒了，但危机并未解除。沈清言知道，她现在需要的是流食，而不是大鱼大肉。她站起身，转身面向所有青石村的村民，目光清澈而坚定。
“各位叔伯婶子，乡亲们。”她朗声说道，“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担心他们会抢我们的食物，担心救了他们会拖累我们自己。”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村民们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因为沈清言说中了他们的心事。
“但是大家想一想，西沟村离我们只有十里地。今天他们能摸到我们村口，明天就可能有别的灾民摸过来。如果我们今天把他们赶走，让他们饿死在左近，或者逼得他们为了活命变成了真正的匪徒，对我们青石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把他们拒之门外，看似安全，实则是把一把刀悬在了我们自己头顶。我们谁也不能保证，下一次来的，还会不会是这样一群只想讨口饭吃的老弱妇孺。”
这番话，让许多人陷入了沉思。里正王伯更是目光一闪，他显然想得更深。青石村能安稳，一是因为偏僻，二是因为村里有顾云深这样的好猎手，加上沈清言的到来，才勉强有了余粮。可这份安稳，在整个大荒年的背景下，是何其脆弱。
“那……清言丫头，你的意思是？”王伯问道。
“我的意思，不是让大家把自己的口粮都拿出来。”沈清言的目光扫过那群战战兢兢的灾民，“我们可以给他们一顿饱饭，但不是白给。从明天起，他们可以用劳动来换取食物。我们村不是正缺人手腌制腊肉、开垦荒地吗？他们有力气，我们有吃的，这不是正好吗？”
以工代赈！
这个词虽然村民们听不懂，但意思却很明白。不是施舍，是交换！
这个提议，瞬间打消了大部分人心中的顾虑。让他们干活，总比白养着一群闲人强。
“我同意清言丫头的办法！”里正王伯第一个表态，“大家都是乡里乡亲，见死不救，传出去我们青石村的名声也坏了。就这么办！先管他们一顿饭，从明天起，想吃饭，就得给我们村干活！”
有了里正发话，村民们纷纷点头附和。
危机暂时解除，沈清言松了口气。她转身对顾云深轻声道：“云深哥，涮肉的汤还有很多，麻烦你带几个人，把剩下的骨头和菜根倒进去，再加水和一些玉米粉，熬一大锅菜粥出来。记得，要熬得稀一些，他们肠胃受不住油腻。”
“好。”顾云深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点了几个壮丁，开始动手。
沈清言则走到那群灾民面前，温言对那为首的老者说：“老人家，我们里正己经同意暂时收留你们。今天先喝些热粥暖暖身子，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老者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里正王伯，嘴唇哆嗦着，突然开口道：“敢问……敢问您可是青石村的王……王大山里正？”
王伯愣了一下，走上前来，仔细打量了他几眼，疑惑道：“你认识我？”
“恩人啊！”老者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一把抓住王伯的胳膊，“您不记得了？二十年前，闹春荒，我带着全家逃难路过这里，是您……是您给了我半袋子救命的黑面馍，才让我们一家活了下来啊！我叫孙有福，西沟村的孙有福啊！”
王伯浑身一震，他眯着眼睛，借着火光仔细辨认着眼前这张饱经风霜的脸，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
“孙有福……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王伯也激动起来，“那时候你还年轻，没想到……没想到一晃都二十年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这群走投无路的灾民，竟然和自己的里正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孙有福抹了一把眼泪，泣不成声：“我一首记着您的恩情，想着等日子好过了，一定来报答您。可谁想得到，这老天爷不给人活路啊！今年我们西沟村遭了灾，实在没办法了，我就想着，往青石村这边来，或许……或许能求到一线生机。没想到，又蒙您和这位姑娘搭救，我……我孙有福，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这份大恩啊！”
说着，他又要跪下。
王伯连忙将他扶住，眼圈也红了。他拍着孙有福的肩膀，感慨万千：“快别这么说！谁家还没个难处？能活下来就好，能活下来就好！”
一场可能发生的流血冲突，就这样消弭于无形，还牵出了一段陈年旧事。青石村村民们心中最后的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了。原来是里正的故人，那就不算外人了。
沈清言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感慨。或许，这就是善有善报吧。二十年前的一点善意，在二十年后，不仅救了对方，也避免了自己村子的一场潜在危机。
很快，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菜粥熬好了。顾云深亲自掌勺，给每个灾民都盛了满满一碗。
他们捧着那温热的陶碗，闻着粥里淡淡的肉香和菜香，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他们己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食物了。没有人狼吞虎咽，而是小心翼翼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生怕喝快了，这美好的梦就醒了。
那个被救醒的小女孩囡囡，也被她娘亲抱着，喂了小半碗粥水。她的小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打谷场上，青石村的涮肉宴己经无法继续，但没有人抱怨。他们默默地收拾着桌椅，看着那群安静喝粥的灾民，心中五味杂陈。
沈清言走到顾云深身边，轻声说：“谢谢你，云深哥。刚才，只有你毫不犹豫地信我。”
顾云深放下手里的勺子，转过头，深邃的眸子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明亮。他看着她，缓缓说道：“你的决定，永远是对的。”
简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誓言都来得厚重。
沈清言的心，像是被温水浸泡过一般，柔软而温暖。
夜幕降临，里正王伯将孙有福一行人暂时安置在了村里的祠堂。一场危机似乎己经过去，但沈清言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十几张要吃饭的嘴，对本就不富裕的青石村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如何让他们真正地“以工代赈”，如何在这场波及甚广的灾荒中，带着两个村子的人一起活下去，才是接下来真正严峻的考验。
而答案，或许就藏在她脑海里那些跨越了千年的知识与智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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