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奇妙的平衡中悄然滑过。
清晨，青石村的炊烟与祠堂里升起的烟火遥相呼应。男人们被分成了两拨，一拨由顾云深带领，继续深入山林，寻找更多的猎物和木柴；另一拨则由孙有福的儿子孙大壮带着，在村子附近开垦荒地，为来年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春耕做准备。
女人们则都聚集在打谷场。沈清言将鞣制兽皮的法子教给了她们，用草木灰和动物的油脂，可以将僵硬的兽皮变得柔软，缝制成御寒的衣物。这项技术，让那些原本只能粗糙围在身上的皮毛，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冬衣”。
两个村子的人，就这样在生存的压力下，迅速地融合在了一起。起初的隔阂与猜忌，在共同的劳动和沈清言一次次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面前，早己烟消云散。西沟村的人用最质朴的勤劳来回报救命之恩，而青石村的人，也渐渐习惯了村子里多出的这些身影。
尤其是孩子们。他们没有大人那么多顾虑，很快就玩到了一起。今天你家的黑豆分我一半，明天我从山涧里摸到的小鱼给你尝尝。清脆的笑声，为这个萧瑟的冬天，增添了最动人的生机。
沈清言看着这一切，心中稍感慰藉。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脆弱的、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开始。
这天下午，她正在指导几个妇人如何用骨针和兽筋缝制皮靴，孙有福突然面色惨白，步履踉跄地从祠堂那边跑了过来。
“清言姑娘！清言姑娘！求求你，快去看看吧！我家狗蛋……我家狗蛋快不行了！”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脸上满是绝望。
狗蛋是他的小孙子，也是西沟村那群孩子里年纪最小的一个。
沈清言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跟着孙有福就往祠堂跑。
还未进门，一阵压抑的、剧烈的咳嗽声就传了出来，听着让人揪心。祠堂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汗酸和病气的味道。十几个西沟村的人都挤在这里，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惶恐。
角落的草堆上，小小的狗蛋蜷缩成一团，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却是一片青紫。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来。
“让我看看。”沈清言拨开人群，快步上前，蹲在了孩子身边。
她伸手探了探狗蛋的额头，滚烫！再听他的呼吸声，粗重而急促，喉咙里仿佛有风箱在拉动。她解开孩子的衣襟，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能清晰地听到肺部传来的、细微的湿啰音。
“高烧，咳喘，肺部有杂音……”沈清言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这不是普通的风寒，这是急性肺炎！
在这个没有任何抗生素的时代，肺炎，尤其是对一个长期营养不良、身体虚弱的孩子来说，几乎等同于死亡判决。
“怎么样了，姑娘？我孙儿他……”孙有福颤声问道。
“情况很不好。”沈清言站起身，环视了一圈祠堂里的人，她的目光让所有人都心头一凛。“除了狗蛋，还有谁感觉身上发冷、头痛、咳嗽的？”
她的话音刚落，人群中就有三西个人举起了手，其中两个还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的症状虽然没有狗蛋那么严重，但脸上都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瘟病！
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恐慌，如同无形的藤蔓，迅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是……是惹了山神爷发怒了！”一个西沟村的老妇人哆哆嗦嗦地说道，“咱们外乡人，占了人家的地盘，这是报应啊！”
“对，对！得赶紧拜拜！烧香磕头，求山神爷饶命！”
祠堂里顿时乱成一团。
就连闻讯赶来的里正王伯和张婆婆等人，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张婆婆更是拉着沈清言的袖子，压低声音道：“清言，这事邪乎得很！怕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闹的。依我看，还是赶紧在祠堂门口烧些艾草，再请村里的神婆来看看……”
“张婆婆！”沈清言猛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她的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在场每一个惊慌失措的人，“现在不是信鬼神的时候！这不是什么鬼神作祟，这是病！是会传染的病！如果再这么乱下去，不出三天，我们两个村子的人，可能都得躺下！”
她的话，如同一声惊雷，震得所有人噤若寒蝉。
“那……那可怎么办啊？”王伯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
“听我的！”沈清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此刻她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她一乱，就全完了。
“第一，”她伸出一根手指，声音清晰而有力，“所有生病的人，不准离开祠堂半步！健康的人，暂时搬到打谷场的草棚去住。从现在起，病人必须和健康的人隔离开！”
“第二，孙大娘，麻烦您带几个没生病的妇人，立刻去烧大量的开水。所有人的吃水用水，都必须是烧开过的，绝不能喝生水！”
“第三，把祠堂所有的门窗都打开！让空气流通起来！”
“打开窗户？”张婆婆失声叫道，“这天寒地冻的，病人本就畏寒，再一吹风，那不是要了他们的命吗？”
“不通风，病气都聚在这里，只会让更多的人染病！命重要还是怕冷重要？”沈清言厉声反驳，不留丝毫余地。
她的强势和不容置疑的态度，镇住了所有人。王伯咬了咬牙，对众人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没听见清言姑娘的话吗？全都照做！”
在里正的命令下，众人虽然心中忐忑，但还是行动了起来。隔离、烧水、开窗……祠堂里混乱的局面，终于开始变得有序。
做完这一切，沈清言再次蹲到狗蛋身边。她知道，这些预防措施只能阻止病情蔓延，要救命，还得靠药。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前世中医药理知识和这个世界的草药资源进行匹配。清热解毒、宣肺平喘……有了！
她猛地站起身，对正焦急地守在一旁的王伯和孙有福道：“王伯伯，孙大爷，我需要几味药材，必须马上派人去山里找！”
“药材？什么药材？只要能救命，你说！”王伯急切道。
沈清言从怀里掏出一小块木炭，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上迅速地画了起来。
“第一味，金银花藤。就是咱们山坡上常见的那种，冬天叶子不落，藤是褐色的。”她一边画，一边解释，“第二味，连翘。长在背阴的山沟里，现在果实己经干了，是空壳，但还能用。”
“第三味，车前草。田埂边上就有，就算被霜打了，根茎也还在。”
“还有，咱们昨天炖汤用的野姜，要多挖一些！另外，如果能找到一种叫‘鱼腥草’的植物，就更好了。它长在潮湿的水边，叶子揉碎了有一股鱼腥味……”
她一连说了七八种草药的名字，画出了它们的样子。在场的村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东西，在他们眼里，不就是些寻常的野草和藤蔓吗？有些甚至还是喂猪的猪草。这……这也能当药？
“清言丫头，这些……真的能治病？”一个村民忍不住小声嘀咕。
沈清言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那个刚刚从山里回来的、高大挺拔的身影上。
顾云深一进村，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他放下肩上的猎物，大步流星地赶了过来，正好听到了沈清言的这番话。
他没有丝毫的怀疑和犹豫，首接走到沈清言面前，沉声道：“把图给我。我带人去找。”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稳住了所有摇摆不定的人心。
沈清言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写满了无条件的信任。她的心头一暖，将画着草药的木板递给了他。
“云深哥，拜托了。越快越好！”
“嗯。”顾云深接过木板，转身对身后跟着的几个猎户吼道，“都跟我走！分头找！天黑之前，必须把清言姑娘要的东西都找齐！”
“是！”几个年轻后生轰然应诺，跟着他风风火火地又冲进了山林。
男人去采药，女人们也没闲着。在沈清言的指挥下，她们用大锅熬煮起了浓稠的白醋，在祠堂内外熏蒸，这是最简单有效的空气消毒法。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祠堂里，狗蛋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好几次都像是要断了气。孙有福夫妇守在旁边，眼泪都快流干了。
沈清言的心也悬着。她虽然有理论知识，但毕竟是第一次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下，用土方子对抗如此凶险的疾病。她一遍遍地给孩子物理降温，用温水擦拭他的身体，又撬开他的嘴，喂了些许之前备下的盐糖水，维持他最基本的生命体征。
终于，在太阳落山前，顾云深他们回来了。
每个人的背篓里都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他们身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叶，脸上挂着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
“清言，你看看，是不是这些？”顾云深将自己的背篓放到她面前，里面分门别类，码放得整整齐齐。
沈清言抓起一把金银花藤，闻了闻，又拿起一株连翘果，捏了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没错！就是这些！都找齐了！”
她立刻指挥众人，将草药清洗干净，然后架起一口大锅，按照君臣佐使的配伍，将不同的草药按顺序放了进去，加入了足量的清水，用大火熬煮。
很快，一股浓烈而苦涩的药香，夹杂着野姜的辛辣气息，从祠堂里飘散了出来。这股味道并不好闻，但在此刻，它却压过了死亡的阴霾，成了希望的象征。
药汤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
沈清言守在药锅前，亲自控制着火候。顾云深则默默地站在她身后，时不时地帮她添一把柴，或者递上一碗热水。
他看着她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侧脸，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还有那双写满了专注和疲惫的眼眸，心中某个地方，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填满了。
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身体里却蕴藏着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大能量。她用她的智慧和肩膀，硬生生地扛起了两个村子所有人的性命和希望。
药，终于熬好了。
沈清言滤出第一碗深褐色的药汤，顾不得滚烫，小心地吹凉了一些，亲自端到了狗蛋的床前。
在孙有福和众人的注视下，她和孩子的母亲一起，一勺一勺地，将这碗凝聚了所有人希望的汤药，喂进了孩子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沈清言几乎虚脱，身体晃了晃，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
“去休息一下。”顾云深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沙哑。
她摇了摇头，靠着他的手臂，目光却没有离开那个昏睡的孩子。
“现在还不能睡。今晚是关键，如果他能退烧，就挺过来了。”
这一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祠堂里，所有人都没合眼，他们守着那几个病人，守着那锅还在散发着热气的汤药，也守着心中那份摇摇欲坠的期盼。
沈清言和顾云深，就那样静静地坐在火堆旁。他为她披上了自己的外衣，她靠着他，在极度的疲惫中，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户照进祠堂时，一声惊喜的叫喊，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烧退了！烧退了！狗蛋的烧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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