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宫内，暖炉里的银霜炭烧得正旺，却没有给这殿宇带来丝毫暖意。
沈薇端坐于凤榻之上，面色平静，仿佛先前在城楼上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过。她手中端着一盏温热的参茶，指尖的温度却依旧冰凉。
采青垂首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她能感觉到，从城楼回来后，太后娘娘身上那股令人心悸的杀气虽然收敛了起来，但整座宫殿的气氛却变得愈发压抑，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死一般的沉寂。
“说吧。”沈薇吹了吹茶汤上的热气，淡淡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跪在下方的，是方才递上纸条的那名黑衣内侍，他是沈家培养多年的死士，也是沈薇如今在宫外为数不多可以动用的力量。
“回主子，”内侍的声音干涩而低沉，“属下奉命盯紧梁太傅府的动静。三日前，也就是赵王殿下领兵权的那天深夜，属下亲眼看到，皇城司指挥使赵寂，换上便装，从后门悄然进入了太傅府，逗留了近一个时辰才离开。”
皇城司，赵寂。太傅府，梁嵩。
这两个名字，就像两块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采青的心湖上，激起惊涛骇浪。
皇城司是天子亲军，负责巡查缉捕，监察百官，权力之大，令人侧目。而它的主官赵寂，更是陛下眼前一等一的红人。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深夜私会外戚权臣？这其中若说没有猫腻，谁会相信？
采青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沈薇，却见她的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意外之色，仿佛早己料到了一切。
是了，娘娘早就知道了。采青心中一凛，对自家主子的敬畏又深了几分。
沈薇轻轻放下茶盏，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他都和梁嵩说了些什么？”
“太傅府守卫森严，属下无法靠近。但赵寂离开后，梁嵩立刻派心腹连夜出京，快马加鞭，往北而去。看方向，应该是去了雁门关。”
沈薇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前世，她总以为赵寂是在赵彰死后，为了荣华富贵才投靠的梁氏。现在看来，她错得何其离谱。只怕早在她重生之前，这条她亲手养大的毒蛇，就己经和梁家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了！
三日前……赵彰刚刚拿到兵权，赵寂就迫不及待地去见了梁嵩。而梁嵩派人去北境……
一个完整的、恶毒的计划链条，瞬间在沈薇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梁家在朝堂上失了先手，便要在战场上找回来。赵彰手握十万大军，正面交锋，他们没有胜算。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内部瓦解。
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一支大军的命脉，便是它的粮草补给线。
梁家这是要让赵寂利用皇城司的便利，配合他们在北境的残余势力，对彰儿的粮道下手！
好一招釜底抽薪！
前世，彰儿兵败，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大军断粮，军心涣散。原来，这背后竟是赵寂在亲自操刀！
“我知道了。”沈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继续盯着。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哀家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更要知道，他在皇城司里，都安插了哪些自己人。”
“遵命。”黑衣内侍领命，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消失在了殿角的阴影里。
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采青看着沈薇那张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她忍不住问道：“娘娘，赵指挥使他……他可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啊，他怎么敢……”
“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沈薇的语气淡漠，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你给他九十九次恩情，只要有一次不能满足他的贪欲，他便会忘了前面所有，只记着你这一次的‘亏欠’。”
她端起茶盏，将己经微凉的参茶一饮而尽。
“更何况，是一条永远喂不熟的狼崽子呢？”
采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娘娘心中自有丘壑，自己要做的，就是无条件地听从和执行。
“若兰呢？”沈薇忽然问道。
“回娘娘，若兰姐姐在外殿候着，说是怕您一个人闷，想进来陪您说说话。”
沈薇的嘴角，缓缓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梁皇后这条养在自己身边的狗，也该是时候，放出去咬人了。
“让她进来吧。”
“是。”
片刻之后，若兰端着一碗新沏的热茶，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一见沈薇，脸上立刻堆满了关切的笑容。
“娘娘，您可算是回来了。王爷大军出征，您在城楼上吹了那么久的风，可千万别着了凉。”她说着，便要上前为沈薇披上一件披风。
“不必了。”沈薇抬手止住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疏离。
若兰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凝固。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薇的神色，试探着问道：“娘娘……您可是还在为王爷的事烦心？您放心，王爷吉人天相，又有魏家小将军辅佐，此去北境，定能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沈薇没有看她，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那一声叹息里，充满了悔恨与不安。
“凯旋？”她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沉，“谈何容易啊……哀家这次，是不是做错了？”
若兰心中一动，知道戏肉来了。她连忙将热茶奉上，柔声劝慰道：“娘娘何出此言？您让王爷领兵，可是顺应了民心，连陛下都对您赞誉有加呢。”
“民心？”沈薇接过茶盏，却并未喝，只是用杯盖一下一下地撇着浮沫，那动作显得心烦意乱，“民心最是善变。今日他们能将彰儿捧上神坛，明日，就能将他踩入泥潭。”
她抬起眼，看向若兰，那双往日里深邃平静的眸子，此刻竟染上了一丝脆弱与迷茫。
“哀家……后悔了。哀家不该一时意气，与梁太傅在朝堂上争那口气。北境的局势，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彰儿他虽然勇武，却性子耿首，不懂变通。如今他手握重兵，远离京城，万一……万一再中了别人的圈套，有个什么闪失，你让哀家……后半辈子可怎么活啊！”
说着，她竟像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一般，眼圈一红，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若兰看得呆住了。
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太后！那个心软、重情，为了儿子可以不顾一切，却又时常会妇人之仁的太后！
前几日那番强势，果然都只是强撑出来的。如今赵王一走，她这根主心骨一断，立刻就原形毕露了。
若兰心中窃喜，脸上却装出更为焦急的神色，连忙掏出帕子为沈薇拭泪。
“娘娘，您千万别这么想！您这都是爱子心切啊！王爷他一定会明白您的苦心的！”
沈薇却像是听不进任何劝慰，她抓住若兰的手，力气大得让若兰都感到了疼痛。
“哀家现在什么都不想，只盼着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什么军功，什么荣耀，哀家都不要了！”她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看着若兰，哽咽道，“若兰，你跟在哀家身边最久，最是贴心。你说，哀家现在派人快马加鞭追上去，让他谨慎行事，切不可冒进，还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来得及！”若兰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却是乐开了花。
太后后悔了！她怕了！
这个消息，必须立刻传回坤宁宫！
……
坤宁宫内，暖香袅袅。
梁皇后正与父亲梁嵩对坐品茗，听着宫人禀报城中最新的动向，脸上满是志得意满的笑容。
“父亲，您这招‘万民请战’，可真是高明。如今那赵彰，不仅被逼着去了北境那个死地，还在京城里落了个‘畏战怯懦’的名声。等他兵败的消息传回来，看他还有何面目立于朝堂！”
梁嵩抚着花白的胡须，老神在在地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皇后，骄兵必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赵彰虽然出征，但他从陛下手下讨去的那三样特权，却如三把尖刀，始终悬在我们的头顶。此事，不可不防。”
“父亲多虑了。”梁皇后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临机专断之权？哼，也要他有那个机会才行。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元帅，还能有什么作为？等我们的安排一到，断了他的粮道，那十万大军，就是十万张等着吃饭的嘴，不用匈奴人动手，他们自己就先乱了！”
“话虽如此，”梁嵩放下茶杯，眼神变得凝重，“但老夫总觉得，那个沈薇，有些不对劲。她这次的反应，太过冷静，也太过强硬了些。”
“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梁皇后嗤笑道，“一个久居深宫的妇人，能有什么见识？前几日不过是仗着太后的身份，硬撑着罢了。如今赵彰一走，她失了依仗，只怕现在正躲在慈安宫里，以泪洗面呢。”
正说着，孙姑姑快步从殿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喜色。
“娘娘，太傅，若兰那边传消息来了！”
“哦？快说！”梁皇后精神一振。
孙姑姑将若兰传出的密信内容，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当听到沈薇“后悔了”、“以泪洗面”、“想派人追回赵彰”时，梁皇后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父亲，您听听！您听听！我说什么来着？她果然是怕了！这个蠢妇，现在知道后悔，晚了！”
梁嵩听完，脸上的疑虑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轻蔑的冷笑。
“看来，是老夫多心了。扶不起的阿斗，终究是扶不起。她沈薇，终究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妇人。”
“正是！”梁皇后得意地道，“父亲，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赵寂那边，可都安排妥当了？”
听到“赵寂”这个名字，梁嵩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看了一眼左右，孙姑姑立刻会意，将殿内的宫人都遣了出去。
梁嵩这才压低声音道：“放心。赵寂是把好刀，用了这么多年，从未失手过。他己经动用皇城司的力量，买通了负责押运第一批粮草的几个校尉。只要大军一过云州，那批粮草，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意外’起火，烧个干干净净。”
“好！”梁皇后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本宫倒要看看，断了粮的赵彰，还能撑几日！”
“这只是第一步。”梁嵩的笑容显得愈发阴森，“老夫己经让赵寂拟好了奏疏，只等粮草被烧的消息一传来，他就会立刻上奏，弹劾赵王府长史督运不力，治他个失察之罪。到时候，陛下震怒，我们再顺势把控粮草的权力夺回来。这一来一回，赵彰在前方，就成了我们砧板上的鱼肉，任我们宰割了。”
父女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己经看到了赵彰兵败身死，沈薇被彻底打倒的那一天。
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谋，却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己落入了别人的算计之中。而他们引以为傲的那把“快刀”，也早己被猎人盯上，只等着他自己，踏入早己布置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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