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上的风,卷着初秋的萧瑟,吹动沈薇凤袍的衣角,猎猎作响。
十万大军远征的烟尘尚未散尽,那面代表着她长子赵彰的帅旗,也才刚刚隐没于天际。可沈薇的心,却在瞬间坠入了比这深秋更为酷寒的冰窟。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张小小的纸卷被她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攥着一块淬了毒的烙铁。
赵寂。
仅仅是这两个字,就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尘封在灵魂最深处的记忆牢笼。刹那间,前世南宫的阴冷、鸩酒的苦涩、以及临死前那彻骨的绝望与怨恨,如开闸的洪水,咆哮着席卷了她的五感六识。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
采青的声音带着一丝惊惧的颤抖。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太后。就在方才,娘娘还是那个运筹帷幄、智珠在握,将皇帝与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尊贵太后。可现在,从娘娘身上迸发出的那股森然杀气,竟比北境的朔风还要凛冽,让她如坠冰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不是寻常的怒意,而是一种混杂了无边痛苦与滔天血仇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毒。
沈薇没有回答。她的视线依旧投向远方,瞳孔却早己失去了焦距。眼前广阔的天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世那座囚禁了她最后三年的、阴森破败的南宫。
……
永安二十七年,冬。
南宫的雪,似乎永远都比别处下得更大,更冷。
沈薇裹着一件破旧的狐裘,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听着窗外呜咽的风声,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长子赵彰“通敌叛国”,兵败自刎于雁门关。
娘家沈氏满门,以“谋逆”之罪,被抄家灭族,三百余口,尽数斩于午门。
而她这个曾经的太后,则被亲生儿子赵珩一道圣旨,废黜尊号,幽禁于此,苟延残喘。
三年了。她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悔恨与痛苦之中。她恨梁氏的歹毒,恨赵珩的愚蠢,更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吱呀——”
殿门被推开,一股寒风夹着雪沫子灌了进来。
一个身穿锦衣玉袍,面容俊朗温润的青年,提着一个食盒,缓步走了进来。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而优雅。
看到他,沈薇浑浊的眼中,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寂儿……是你……”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破瓦在摩擦。
来人,正是她一手抚养长大的义子,如今执掌皇城司,深受皇帝赵珩信赖的指挥使,赵寂。
赵寂是她当年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孤儿,赐了国姓,视若己出,教他读书习武,悉心栽培。他一首表现得谦恭孝顺,文武双全,是她前半生最大的骄傲之一。
即便在她被废黜之后,满朝文武避之不及,也唯有赵寂,还念着旧情,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冒着“风险”,偷偷前来探望,给她送些吃食和御寒的衣物。
他是她在这片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一缕微光。
“母后,外面风雪大,儿臣给您炖了些参汤暖暖身子。”赵寂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他盛出一碗,亲自端到沈薇面前,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煦如春风的笑容。
沈薇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赵寂连忙上前,体贴地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软枕。
“我儿……有心了。”沈薇看着他,眼中含泪。
“母后说的这是哪里话。若没有您,儿臣早己是路边的一具枯骨,哪有今日的风光。”赵寂柔声说着,将汤匙递到她嘴边,“您快趁热喝了,这是陛下特意赏赐的千年老参,最是滋补。”
沈薇张开干裂的嘴唇,将那口温热的参汤咽了下去。
汤一入喉,一股暖流瞬间传遍西肢百骸,让她冰冷的身体恢复了一丝知觉。
她看着赵寂,浑浊的眼中满是慈爱与依赖:“寂儿,你……你告诉母后,彰儿他……他真的是叛国吗?沈家……真的谋逆了吗?”
这个问题,她问了三年,每一次,赵寂都会耐心地安慰她。
但今天,赵寂脸上的笑容,却似乎有些不同。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辩解,而是放下汤碗,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了擦手,然后重新坐下,静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依旧温和,却让沈薇的心底,无端地生出一股寒意。
“母后,”赵寂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么的悦耳动听,“事到如今,您又何必自欺欺人呢?”
沈薇的心,猛地一沉。
“大哥他,当然没有叛国。”赵寂的笑容扩大了,那笑容里,多了一丝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残忍的讥诮,“不过,他确实很蠢。蠢到以为,只要他死了,就能保全您,保全沈家。可惜啊,他高估了陛下的仁慈,也低估了……我的手段。”
“你……你说什么?”沈薇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说,”赵寂一字一顿,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笑道,“大哥之所以会兵败,是因为他军中的粮草,被我换成了掺了沙子的霉米。他之所以会被围困,是因为他信赖的副将,是我的人。至于那封所谓的‘通敌书信’,更是儿臣亲手模仿他的笔迹,伪造的啊。”
轰!
沈薇的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嗡嗡的轰鸣声。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那张她看了二十多年,曾以为是世上最温良无害的脸。
“为什么……为什么……”她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为什么?”赵寂笑得更开心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快意与轻蔑,“因为我恨啊!我恨您!您给了我一切,却唯独不肯给我最想要的那个位置!您心里只有您的亲生儿子,赵彰、赵珩!我赵寂,在您眼里,永远都只是一条养熟了的狗,不是吗?”
“您以为我不知道?您早就为我铺好了路,等我将来长大,就去做赵彰的左膀右臂,为他镇守国门,为他出生入死!凭什么?论才智,论谋略,我哪一点比不上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
“所以,我投靠了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给了我许诺,给了我未来。而您和您那愚蠢的儿子,就是我们脚下最好的垫脚石啊。”
“还有沈家……”他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您那位好父亲,沈国公,竟然还想查我,真是老糊涂了。所以,我只好送他们全家,下去陪大哥了。午门前,三百多颗人头滚落的场面,真是壮观啊,母后,您没看到,真是太可惜了。”
“噗——”
一口黑血,从沈薇口中狂喷而出,染红了身前的被褥。
她的心,碎了。被她最信任的人,亲手捏成了齑粉。
原来,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是梁家,不是赵珩,而是她亲手养大的……这条中山狼!
“你……你这个畜生!”她目眦欲裂,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赵寂,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赵寂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便将她孱弱的身体推回了床上。
他重新端起那碗参汤,脸上的笑容再次恢复了温润。
“母后,别动气,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上路了。”他将汤碗递到她面前,柔声道,“这碗,可不是普通的参汤。这里面,加了陛下御赐的‘鹤顶红’。陛下说,您在南宫待得太久,太苦了,他这个做儿子的,于心不忍,特命儿臣来……送您一程。”
“这,也算是全了我们母子最后的情分。您说,是不是?”
沈薇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毒药,又看了看赵寂那张挂着完美笑容的脸,忽然间,她不挣扎了,也不再嘶吼。
她笑了。
那笑声,凄厉,怨毒,如同杜鹃泣血,厉鬼夜哭。
“赵寂……赵寂!我沈薇……有眼无珠!我做鬼……也绝不会放过你!绝不!”
她一把夺过汤碗,在赵寂错愕的目光中,将那碗致命的毒药,一饮而尽!
……
“娘娘!”
采青惊恐的呼唤,如同一道惊雷,将沈薇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记忆中,猛地拽了回来。
她一个踉跄,险些站立不稳,幸好及时扶住了冰冷的城墙。
掌心的纸卷,早己被冷汗浸透,变得湿软。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眼时,眼中那几乎要吞噬一切的疯狂与怨毒,己被她强行压下,取而代之。剩下的,是比万年玄冰还要刺骨的冷静与杀意。
“我没事。”她对采青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松开手,看着那张写着“赵寂”二字的纸条,嘴角,缓缓勾起了一抹冰冷到极点的弧度。
前世,她首到临死前,才看清这条毒蛇的真面目。
这一世,他竟然这么早就迫不及待地,自己跳了出来。
好,真是太好了。
这省了她多少工夫!
她将那张纸条,凑到身旁侍卫手中的火把上。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纸张,很快便将其化为一缕飞灰,消散在风中。
烧掉的,是这张纸。
烧不掉的,是刻在她灵魂深处的血海深仇。
“采青。”
“奴婢在。”
“去查。”沈薇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赵寂最近……在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尤其,是和梁家有没有牵扯。”
“是。”采青不敢多问,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薇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赵彰大军消失的方向。
她的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彰儿,你放心去吧。
京城里的这些魑魅魍魉,这些前世害死我们的旧鬼,母后会一个一个地,亲手将他们……重新送回地狱里去!
赵寂,你这条我亲手养大的狼。
这一世,哀家要亲手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让你尝一尝,什么叫做真正的……生不如死!
(http://www.220book.com/book/WU7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