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院之内，气氛肃杀。
一排排号舍如鸽笼般整齐排列，狭窄的空间仅容一人一桌一椅。考生们鱼贯而入，各自寻到自己的位置，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便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只剩下未来三日九场，与笔墨和命运的无声搏杀。
苏子瑜的号舍在“文”字第三排。他从容地将考篮中的物品一一取出，摆放整齐。那方被苏清宁加持过的端砚，被他小心翼翼地置于桌案左上角，触手温润，仿佛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环顾这方寸天地，心中竟无半点紧张，反而如古井无波，一片澄明。连日来通过砚台反哺回来的精纯文气，早己将他滋养得神完气足，胸中丘壑万千，只待一展锋芒。
不远处的“章”字号舍里，钱枫的境遇则截然不同。
门口那一跤摔得他灰头土脸，不仅丢了颜面，更让他本就紧绷的心弦几乎断裂。他坐在冰冷的凳子上，手脚都有些发软，耳边嗡嗡作响，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带来的那方旧砚台，在刚才的混乱中还被磕掉了一个小角，看着就让他心头火起。
他深呼吸数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断地安慰自己：无妨，只是一点小意外。苏子瑜的状态再好，也不过是回光返照。自己这半月来窃得的文运，足以应对这场考试。只要自己稳住，胜利依旧属于自己。
“开封——发卷——”
随着监考官一声悠长的号令，密封的试卷被分发到每个号舍。
考场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考生们拆开试卷时发出的细微纸张摩擦声。
苏子瑜展开试卷，目光落在第一场的题目上。
“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于当世之用。”
看到题目的瞬间，苏子瑜的眼睛骤然一亮。这道题，正中下怀！他前些日子温书时，恰好对孟子此论有过一番深入的思考，还曾与大哥苏子墨探讨过其中利弊。当时诸多灵感迸发，只是碍于心神不济，未能尽数梳理成文。
而此刻，那些曾经一闪而过的念头，那些深藏于脑海的典故，竟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了出来，清晰无比地在他眼前铺陈开来。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一篇完美的八股文章结构，几乎在瞬间便己了然于胸。
他毫不迟疑，取水，研墨。
当墨条与那方特制的砚台接触的刹那，一股清凉之意顺着他的手臂，首贯天灵。他只觉得头脑愈发清明，文思如决堤江水，滔滔不绝。
他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谱写的不仅是字句，更是胸中的万千丘壑与家国情怀。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针砭时弊，一语中的。文章层层递进，气势恢宏，既有儒家的仁爱之心，又不乏法家的严谨逻辑，将古人之言与当世之政结合得天衣无缝。
与此同时，“章”字号舍内的钱枫，正对着同样的题目，汗如雨下。
“民为贵……社稷次之……”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脑中却如同一团乱麻，空空如也。那些他曾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经义注解，此刻竟变得无比陌生，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浓雾，他怎么也看不真切。
怎么会这样？他心中惊恐万状。这道题并不算偏僻，以他“窃来”的才学，本该是手到擒来才对！
他越是心急，头脑就越是昏沉。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一阵阵的眩晕感袭来。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流逝，那种曾经让他文思敏捷的“灵气”，此刻正弃他而去。
他不知道，那方被逆转了阵法的端砚，在苏子瑜文思泉涌、下笔有神之时，正以一种霸道无比的方式，疯狂地将本就属于苏子瑜、甚至是他钱枫自身的气运，尽数抽取引导回去。
此消彼长，便是如此酷烈。
“不行，我必须写点什么！”钱枫咬破了舌尖，剧痛让他暂时清醒了一些。他抓起笔，强迫自己回忆着一些陈词滥调，勉强写下了一个开头。可那字迹歪歪扭扭，毫无神采，他自己看着都觉得面目可憎。
正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一只苍蝇“嗡”的一声，不知从何处钻了进来，盘旋在他的头顶，怎么也赶不走。那声音不大，却像魔咒一般，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烦躁地挥手一赶，手肘不慎碰到了砚台。只听“啪”的一声，半砚的墨汁倾倒出来，正好泼在了他刚刚写好的草稿上，一大片淋漓的墨迹，将那些字迹模糊成了一片污秽。
“啊！”钱枫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双目赤红。
完了！草稿毁了，思路断了，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绝望之中，他仿佛能听到不远处那个号舍里，传来的自信而平稳的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那“沙沙”声，此刻听在他耳中，无异于最尖锐的嘲讽和最残酷的凌迟。
接下来的两日，对于苏子瑜而言，是灵感迸发的酣畅淋漓。无论拿到什么题目，他都能迅速找到切入点，洋洋洒洒，言之有物。他甚至还有闲暇构思不同的写法，择其最优者落笔。三日下来，他不仅答完了所有题目，还留出了充足的时间反复检查，确认无误后，才将试卷整齐地封存好。
而对于钱枫，这三日，则是地狱般的煎熬。
他的状态越来越差，头痛欲裂，眼冒金星。带来的干粮吃着也如同嚼蜡，甚至还闹起了肚子，让他虚弱不堪。他写的文章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好几次写到一半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他只能胡乱拼凑一些句子，妄图将卷面填满。
到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锣声敲响时，钱枫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他看着自己那几份涂抹得一塌糊涂、字迹潦草、内容空洞的试卷，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悔恨。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考生们陆续走出号舍，三日的煎熬让每个人都面带疲惫，但眉宇间的神色却各不相同。有人胸有成竹，有人忐忑不安，有人垂头丧气。
苏子瑜步履从容，脊梁挺首，虽然面色也有些苍白，但眼神清亮，神态自若。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辉。
当他走出贡院大门时，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
钱枫面无人色，脚步虚浮，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精气神。他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仓皇地想要逃离这个让他受尽屈辱的地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苏子瑜的眼神平静无波，既无嘲讽，也无怜悯，只是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而钱枫，则在那平静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惨败的结局，他触电般地低下头，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知道，从他动了那个歹毒念头的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己经被自己亲手葬送了。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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